太后

京城叛乱平息后,官宦人家多有受池鱼之殃,家宅损毁人员伤亡,玄王为示仁爱,特颁了诏书命羽林卫中分出两千人分别护卫三品以上京官家宅,按班轮换。诏书一下,群官莫不轰然谢恩,只是也有人暗地里揣摩,玄王此举借叛乱倒掌控了所有大员的生死,以后便是想反也没那么容易了。

派往镇远侯府领班的是玄王钦点的一名千骑姓马名盛伦,亦是年少有为,岁数不过十九,拜见了林鸢和吕沁心后即命了手下于侯府前后布防,自己也日日端坐在侯府下房内,甚是谨慎。

叛乱平定后便是新年,玄王为冲淡京城叛乱带来的不快,于上元节特特命了在京官员都进宫宴饮,各诰命夫人也都命往后宫里与太后及诸妃一同过节。吕沁心方被引进后宫,平乐王姜少夫的侧妃绿茗便走来笑道:“镇远侯夫人一向可好?”吕沁心忙俯身行礼毕才道:“多谢王妃挂心,臣妾最近一切都好。”

绿茗道:“今日太后说了,这后宫宴饮与往日不同,叫各位诰命夫人都不必先去她那行礼,到宴开了一起再行,省得你们麻烦也省得她麻烦。”

吕沁心笑道:“太后是极其体恤我们的。只是现在时候尚早,不知道王妃要做什么呢?”

绿茗笑道:“宫内也制了不少新鲜宫灯写了灯谜,今天太后说了让大家先游花园猜谜,到席上再看谁猜对的最多,太后说今天有重赏呢。”说着一面拉了吕沁心往游廊里走。

吕沁心只得随了她走,一面瞧着灯谜只说难猜,一面默默记下答案。行不几步,只见吕思洵迎面而来,绿茗笑道:“这可不是你妹妹么,如今太后身边服侍,听说太后极喜欢她的。”

吕思洵已经走到面前,向绿茗行了礼后对吕沁心笑道:“姐姐今儿也来了,太后方才还和我念叨你,我说姐姐必然已经来了,所以太后差我来找你呢,姐姐快跟我去吧。”

绿茗点头笑道:“你们去吧,我可要慢慢猜迷好夺那彩头。”

吕沁心又行了一礼后方跟了吕思洵走开。吕思洵微笑道:“太后这一阵老在念叨姐姐呢。”

吕沁心微微讶异,问道:“太后念叨我做什么呢?”

吕思洵笑道:“姐姐如今和平乐王妃来往也极多的,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么?”

吕沁心摇了摇头。吕思洵停下脚步道:“姐姐可别装不知道了,莫非姐夫没告诉你,小王爷打几个月前就求太后赐婚,想要娶姐姐的小姑子林珑呢。”

吕沁心一惊,道:“我并不曾听说此事。”

吕思洵嘴边挂了一丝冷笑道:“姐夫原来也不曾告诉姐姐么?小王爷都求了许多次了,太后问过王上,王上都挡回来了,只说林珑身子一贯不好,一是暂时不宜嫁娶,二来娶回来做王妃怕对子嗣有妨害呢。我瞧这也都是姐夫要王上说的吧。”

吕沁心定了定神道:“王上所虑的也不见得不对,林珑身子是不好呢。”

吕思洵啧嘴道:“姐姐真维护姐夫呢,太后今天传姐姐来也是想问清楚这事呢,毕竟传姐夫来问尴尬了些。那姐姐就这么着回太后罢?”说着转身又要带着吕沁心往前走。

“妹妹,那太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吕沁心拉住吕思洵的手。

“姐姐手怎么这么冰呢?我叫人给你笼上手炉吧。”吕思洵停了脚步,微笑道,“太后也就是问问罢了,至于究竟主意如何,我怎么揣度得出?不过私心想来,就算姐姐说林珑身子好,太后也怕是有犹疑的,毕竟干系皇家子嗣,不过若是再有个面见过林珑的人说项,或许这婚事就定了呢。”

吕沁心慢慢放了吕思洵的手,笑道:“可是这也扛不过王上不准啊,你姐夫深疼妹妹,虽然对方是小王爷,未免还是怕她嫁去受气呢。王上那必然是难过的。”

吕思洵又一笑,道:“王上侍奉太后至孝的,原来不过说是因为林珑身子不好才算了的,如今她身子若是好的,王上想必是没有话说的。只不过……”她顿一顿。“要另外找个人说服太后也是难找。”

吕沁心堆起笑容道:“其实说林珑的身子呢,也就是弱了点,不过如今吃药也都调理得差不多了。”

吕思洵也道:“正是,上次在明安,我瞧她身子是不错的。”

吕沁心笑着道:“咱们不说这些,妹妹在宫里过得可好?听说太后是极疼爱妹妹的呢。”

吕思洵道:“宫里虽好,毕竟没有家里舒服,若是和姐姐一起就更好了,父母消息知道起来也便宜些。”

吕沁心瞧着她,慢慢道:“是啊,咱们姐妹一起就好了呢,我也指望身边有妹妹说话解闷,家里的事也好少烦心些呢。”

“姐姐真是这么想么?咱们倒是想一块了。”吕思洵微笑道,“快走吧,可不能让太后等着。”

虽是冬天,后宫花园里早命匠人做了各色绢花绿叶粘于树上,又杂以腊梅等冬令树,倒是也装扮得十分喜气,只是在吕沁心眼里,竟然物物萧瑟,没有一点佳节气氛。

太后在暖阁里进点心,吕沁心在外面也等了一会才得以进去,一时只觉得手脚冰凉,勉强行了礼后便站在一边,眼见得吕思洵吕思微都站太后身后。太后倒十分慈爱,叫她坐到身边来,细细端详了笑道:“以前不曾细看,今天近看了才知道,镇远侯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标致的夫人,你和你妹妹,站一起可真是双生花。”

吕沁心忙道:“太后夸奖了,我及不上妹妹这么伶俐呢。”

太后道:“她倒是真调皮,自她来了后我宫里一天到晚不得安静,话极多的,思微也不如她调皮。”

吕思洵忙笑道:“太后是宽待我才容我这么多话呢,我话虽多也只是废话,哪里有太后的话在情在理。”

太后拉了吕沁心的手笑道:“我一向听说镇远侯有个妹妹,今儿不知道来了没有?”

吕沁心道:“臣妾的小姑林珑因不是敕封诰命,不得进宫。”

太后笑道:“我倒是一直听人夸她,十分想见见,只是听说她身子一贯不好,素来不见人的。”

吕沁心忙道:“林珑原是身子较弱,也没什么病,只是调养血气罢了,这些日子来已是渐渐好了。上回蒋御医也来瞧了,说是没什么事的,只要再养个两三月便彻底大好了。”说着瞥了眼吕思洵。

吕思洵接口道:“镇远侯是心疼妹子,上回咱们去明安,她还骑马射箭来着,不过是力气弱些不能久罢了。我原住姐姐家那阵子见她极多,不过是身子单弱些,侯爷疼爱妹妹,没事也得养着罢了。”

太后沉吟道:“蒋御医也去瞧过了?这么着也没什么关系。”一面又对吕沁心道:“你妹妹跟着我也几个月了,我原是知道她父亲贬官,瞧着她们姐妹也喜欢,不忍心让她们也跟着去吃苦,不过跟着我究竟是不方便,我瞧思洵和你姐妹极好,想把她赐给镇远侯为妾,虽然略委曲了她,不过我瞧镇远侯很好,只是不知道你意思如何?”

吕沁心忙跪下道:“但凭太后做主,臣妾能和妹妹在一起,高兴还来不及。”

太后笑道:“我知道你一向是极平和中正的,皇儿赐给镇远侯的两个妾也是与你处得极好,想来和思洵又是姐妹,应当更好才是。”一面转头对吕思洵笑道,“可让你有了如意郎君了罢。”

吕思洵红了脸,也忙上前跪下谢恩。

“等过了元月我再让人去镇远侯府宣旨吧,这次可是喜事成三了。思微已经被我许了翰林院的张进士,也是年少有为的。如今又做成思洵的喜事,还有一件,便是刚才问你的,我有意赐婚给林珑和少夫,如今我也定了主意。”太后笑道,“到时候一起宣旨吧。”

吕思洵送了吕沁心出暖阁,笑道:“以后和姐姐更是一家人了,可请姐姐多照顾了。”

吕沁心只瞧着茫茫天边道:“这儿可真冷,我手脚都冻凉了,手炉呢?”

上元节的晚宴上,平乐王的侧妃猜灯谜赢了太后赏的东海明珠一串,那明珠难得的是颗颗匀净,如拇指般大小且光华璀璨,宴上各诰命夫人无人不艳羡赞叹,绿茗也是笑意盈盈。散席后太后又格外留宿平乐王侧妃,镇远侯夫人并几个一品诰命夫人,尤其又挽留镇远侯夫人吕沁心住了三晚并赏赐了不少上用锦缎。镇远侯林鸢在玄王的赐宴上也得了不少赏赐,玄王宴后并亲自送林鸢到宫门,京城里人人都说镇远侯圣眷甚隆,连太后也对镇远侯内室额外的青眼相加。

元月里玄州惯例除边疆急报或民生大事仍需奏禀回明外不必朝见,玄王也乐得轻闲这一个月,带了诸妃去行宫散荡,底下各官员虽仍然自上元节后处理折子,毕竟也松快了不少。

上元节后第四天傍晚,林鸢贴身小厮长鸿从镇远侯府外急匆匆赶到书房门口,在门外伺候的翠喜见了不由笑道:“瞧你那什么样子,两只手挽袖子里干嘛,一点也不精神利索,真是丢侯爷的脸。”

“好姐姐你赶快给我通报侯爷吧,我有急事呢。”长鸿缩头缩脑的四下里乱瞧。

“收好你的眼睛,乱瞧什么。夫人看见非打你不可。”翠喜一面说一面进屋回了林鸢。

林鸢吩咐长鸿进了书房,自己仍旧看折子,头也不抬的问道:“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

长鸿四下里看了看,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白布包,解开白布里面是只檀香小木匣,匣子雕饰精美,四角上包了黄铜嵌着宝石。

林鸢扫了一眼匣子,冷冷道:“这是什么东西?”

长鸿道:“今儿早上我在府外面被一人拉住,那人说自己是平乐王府里侧王妃派来的,硬塞给我这个包,非要我带给侯爷一个人瞧瞧,还叮嘱说只能给侯爷看,我原想问清楚他什么事,那人也不说话转身就跑了,我打开看是这匣子,也没敢再开下去就拿来了。”

“平乐王妃派的人?”林鸢沉吟了一会,“你先出去罢,不要对人提起。”

长鸿应诺了告退出去,林鸢抚摸匣子好一会才打开,只见匣子里面衬着鹅黄的锦缎,缎子上是一串熠熠生辉的明珠,粒粒如拇指大小,林鸢皱了皱眉挑起那串珍珠,珠子触手微凉,却是上好的深海珍珠。匣子盖上还掖着一张纸,林鸢放下珍珠抽出纸,纸是平乐王府里特制的羽笺,上面只写着:元月后懿旨赐平乐王与林珑成婚,并赐吕思浔于侯爷,望侯爷早做打算,另:素知姑娘需服深海珠粉,珍珠一串,聊表寸心。

林鸢捏着纸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将那纸送到烛火上点燃了丢到篓中,直到燃尽了那纸才吐出一口气。林鸢打开书房的门,天色已是半昏,因天气寒冷,院子里一应花草树木都蒙了薄薄一层白霜,叫人看了只觉无限清冷,他吩咐翠喜道:“今晚有要紧折子,除了我唤,旁人一概不许进来。”说罢关了门,拿了匣子往暗门去了?

暗门后的楼梯上地毯极软,林鸢踩在上面如陷入绵中,也不发出一点声音,离小楼二层越近便越闻到林珑平时所用的药味,便听见林珑与清荷的笑语声,林鸢站住脚握紧了拳头,心里只觉得渐渐痛楚,垂头站立了片刻他蓦然转身,直冲出了书房门,大声呼唤小厮备马。

“侯爷要上哪儿去?”吕沁心带着翠吾匆匆从正房里跟了出来。

“我有要紧事。”林鸢盯了她一眼,只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奔出门去,上了长鸿才牵来的马,也不要人跟,径自疾驰往城门处去了。

吕沁心一时愣在门口,只觉得林鸢那一眼冷意比以往犹胜,因匆匆出来也未披大毛衣服,风一吹只觉得寒意彻骨,不由颤抖起来,翠吾忙取了外衣来给她披上。

“夫人,外面风大,请进去吧,侯爷必定是有紧要事去行宫禀告。”门外房内日日守着的千骑马盛伦出了耳房劝道,“若有要事,卑职自然派人禀报给夫人。”

吕沁心目光缓缓扫过他,半晌才点头道:“那若有什么紧急事情就有劳马将军了。”

马盛伦躬身道:“卑职职责所在。”说着一直目送吕沁心走入府门至不见。

林鸢一路打马狂奔,自连都往郊外行宫总有四五个时辰的脚程,他赶路心切,三个半时辰便已到行宫外。宫外里许便有防卫营驻守,值守兵将见暗夜里一人一骑冲来,忙招呼了几个人擎了火把拎着长枪喝问道:“这里乃是王上行宫,来的是谁?如此放肆,快下马来!”只见那一人一骑并不减速停顿,仍旧是疾驰而来,到了营前马上人喝道:“我是镇远侯。”话音未落人已策马跃过营壕,只扔下一块金丝嵌玛瑙的腰牌,等几名兵将看清楚腰牌上字样,人马早已经是去远了。

林鸢直策马奔到行宫门口方下马,守卫兵士见是他早上来接了缰绳,林鸢只匆匆到宫门口对值守太监道:“我有急事要禀告王上,往公公速为转达。”值守太监见了他也不敢多问,也只好急忙忙进去禀告了玄王,又宣召他入偏殿候着。

行宫偏殿人迹罕至,空气亦是森冷刺骨,虽然太监忙端了数只火盆来也是无济于事,林鸢只是负手在里面来回踱步,他来此是孤注一掷,成与不成已不是他所能料想,却也是他唯一所能冀望的了。

玄王进了偏殿微微一抖,见了林鸢在内不由道:“京城出什么事了,这么紧急?”

林鸢立定了道:“京城并无事。臣来为的是家事。”

玄王一听略松一口气,又微微恼怒,道:“什么家事急成如此模样?害朕离开春阳殿到这个地方来。”

林鸢沉声道:“太后元月后要下懿旨赐臣妹与平乐王成婚,王上可知道此事?”

玄王沉吟一下道:“既然是元月后的事,卿又如何得知?”

林鸢道:“有人托信给臣,臣却不知那人是谁,然而消息却是极确切的。”

玄王淡淡道:“太后也曾为这几次问过朕,听说少夫为这也很求过几次太后,朕只推说林珑身子不好,不宜与少夫成婚,太后当时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又会定下来?”

林鸢咬住唇,恨恨道:“臣亦不知,只是听说太后还要赐原户部尚书吕从愚之女给臣,她是见过林珑的,又在太后身边伺候,太后上元节亦留宿臣妻,想来原因不出此左右。”

玄王听了皱起眉,道:“若太后已定下主意,怕是朕也劝不动,劝狠了只怕适得其反。”

林鸢冷然道:“在玄州里还有王上也没有法子的事么?”

玄王苦笑一下,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虽然朕一直致力扫除朝堂上外戚势力,然而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把持边关兵权的仍旧外戚者众,朕若为此与太后争吵,恐怕后果不见得好。”

林鸢跨前一步,森然道:“若王上也如此说,那林鸢也只有行下下之策了。”言毕单膝一跪,转身欲走。

“难道你想带着林珑赶在元月里出了玄州不成?”玄王喝道,“莫说如今我已经知道,便是我不知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又怎么能随意行走边关,要走怕也没这么容易,你若留在玄州,早晚亦寻得到你,到时候又如何?”

“那也只好拼死一博罢了。”林鸢回过头直视玄王。

“此事竟然值得你如此?”玄王盯着他,只觉得四周火盆火光映照下,林鸢脸色平静亦决绝,却全不似他原来所熟识的那个,“记得朕初识得你时,你胸怀壮志,我与你畅谈整夜,唯觉平生知己不过如此,我们也曾击掌为誓,如今你竟然要这样走?”

“我已亏负她良多,此生不愿意再负她一次。”林鸢仰起头突然微笑,“若得来一切却没有她,又有什么意思,林鸢不过是个耽于世情的俗人。”

“你且让我再想想。”玄王长叹一口气,“事情未必糟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