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有想到, 苏慕说凶险难料的地方竟然会是军营前线。
苏慕将我和念之安置在去军营百里的帐子内,派几个亲信看守,每日他很早便去军营监军, 夜半再独自骑马回帐子里来。我以为他倒是一个坚韧不拔, 不怕吃苦的人, 若换做我, 一天两天的是能坚持, 三天四天就开始懈怠,五天六天就压根起不来床。
苏慕给我们的空间太过局限,只容我和念之在帐子里活动, 我不晓得是局势如此紧张还是他特意想促进我和念之的感情,但反正我们之间的情况并没有因此增进太多, 多数时间是我俩默默相对, 盏茶功夫不到念之就扭过头当我不存在。所以, 闲来无事,我通常找苏慕的几个亲信就地聊闲。我本意是打听前线战况, 但六子几个对此显然也毫不知情。
是夜,我抱着一摞书在床上看得入神,忘了时间,翻页的时候忽然听得帘帐被扯开的声音,抬头一看, 不出意料是苏慕回来了。
他进门后略一环视, 微微皱了皱眉, 我以为他是嫌弃屋里一股烛火掐灭的烟味, 讪笑着推开帘子。他慢慢走至念之脚边, 替念之盖好被褥,低道:“他这脾气还没发完?”
我尴尬点点头。念之跟我闹别扭后, 不跟我亲近,也绝不会跟我同榻。
苏慕道:“都这么些天了,他这次闹脾气闹得有些过了。”
我头次听苏慕数落念之,不由竖着耳朵听得分外诧异。苏慕突然斜斜看来一眼:“如果我不管,你们的余生是不是都要用来冷战?”
不晓得为何听他说“余生”两字时,我蓦地心口一跳特别慌:“原来你对我们一直就抱这样的态度?”
苏慕默然,负手慢慢走近床沿:“珞珞,如果此刻我不在这里,你怕不怕?”
我摸了摸鼻子,感到莫名:“你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想到未知的局势,我喉头一涩,急道:“难道前面出什么事了?局面很难控制?我们就要失守了吗?”
“很难说。”苏慕看了看我,道,“珞珞,当初你和楚子烨分开是因为楚文公不答应,如今大皇子失势,楚文公已被皇上处死,楚子烨只身一人逃去大周。探子刚刚传来的消息,确认了他真实的身份并非楚文公嫡孙,而是……大周国目前唯一的……皇子。”
我大震,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和啊荀从小一起长大……他是谁我还能不知道?何况,楚文公一家可谓是忠良将族,怎么会出养育敌国皇子这等荒唐之事?”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楚文公他为何会孤身一人,辅国将军两夫妇当年是如何丧命的。”苏慕突然提高音调,冷静对我道,“我早对你说过,楚文公不简单。”
辅国将军夫妇是如何死的……难道,当年被朝廷镇压掉的谣言竟然是实情?
犹记得那年我还很年幼,许纭不过到了要上学堂的年纪。辅国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都时,一并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说,前线兵马是敌国两倍,粮草充足,领军的又是常胜将军,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境边封地的五王爷因一时利益熏了眼,故意给辅国将军传递了假消息。而后先皇重手足之情,将谣言封杀,也赐予文公府莫大的荣耀作为抚慰。
“但熟料后来辅国将军夫人听闻将军战死沙场,伤心过度,同月,难产而死。”苏慕紧紧盯着我苍白的脸道,“也就是说,真正的楚子烨根本从没来过这世上。”
“啊荀不是真的啊荀……”我甚至连他的真名也无从得知。苏慕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由不得我不信。但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突然摇身一变转换了身份,任谁都不能轻易接受。
“珞珞。”苏慕握紧我的手,微微低头道,“现在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应该明白他从来没有真诚待过你。”
或许在苏慕看来,我那段情窦初开的恋慕到此时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存在记忆的必要。
我抽回双手,故作了然道:“原来前面的话都是为这句做铺垫?”
苏慕没作任何表态。
以我对其的了解不禁要解释为他这是默认了。
我可以不再对楚荀抱任何幻想,因为他或许经历时光的打磨已然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也可能已经不喜欢他了,因为我们错过了彼此缘分再也不可能再找到从前的感觉,但我仍然希望可以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缅怀一下我的少女情怀,因为幼时的那段岁月在我心中是最纯真最美好的。
但苏慕却轻易打碎我的幻想。这让我相当不满。
我忽然硬了语气:“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是你错了。楚荀是真心真意对我好,也许他有事情瞒着我,但却不会因此伤害我,何况他从头至尾也都没有说过喜欢我要娶我。要错也是错在我太一厢情愿了。”
“我觉得他这样很好,相比有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在乎你,却又始终不把实情道出,只是用一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来搪塞,而事后却往往不能不伤人害己。难道不比这样强很多吗?”
许是想到苏慕搅局迫使我和楚荀一段婚姻无疾而终,我心底隐隐带着一种不悦,因而等面红耳赤地一口气说完,再抬头瞧见苏慕难看的脸色时,却是后悔不迭。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本王还比不过一个楚子烨?”他沉声道。
我顿觉不妙,苏慕已经许久不曾对我用过“本王”,此番若非真的生气了绝不会这么说。
我撇清关系道:“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说过。”
但苏慕神情并未好转,他郁郁地在苏念之身旁坐了大约一炷□□夫。我估摸他这是不想理我,也罢,他那么精明的人,自个沉着闷着总会想通的,待困意上来,我爬上床铺,低道:“熄灯了?”
苏慕那厢依然沉默。
我撇了撇嘴,灭灯睡下。
本来我于这段谈话后渐渐将此事放置心底,却不料,有一天,我当真还能见到已经成为大周皇族贵胄唯一继承人的楚子烨。
几天后,苏慕忽然派了人来帐前,请我和念之速速离开。
自那日后苏慕再没回帐子来过,不知是真的气到了还是前方战事吃紧。我预备道歉的,还憋了一肚子话想问他。
而护送我和念之的随行人行都对前线之事闭口不谈。
我道:“这位大哥,要不我们打个商量……”
“小的担不起您这样的称呼。”
我诚恳道:“那我们暂且停一停,你跟我汇报下前面的情况如何?”
“国家大事小的无权得知,更不敢妄言。”
我默了。
这时念之悠悠转醒,唤了声他爹,待完全清醒后,发觉身在颠簸的马车上,脸上神情晃过一丝丝了然,他半跪在车帘前,敲了敲车门对外头道:“我爹把我抛给她了?”
“王爷说他会很快结束前面的战事,回王府相聚。”
念之重重一哼,神态像极了当初不可一世的苏慕,抱着双手道:“你们就会捡好听的说。到底很快是多久?”
这护卫一改方才对我的态度,在念之跟前唯唯诺诺低道:“大概……三个月,一年,或者更久。”
我蓦地觉得很是气愤。
且不说苏慕一句话都没留就把我们打发了,就留眼前王府的小护卫都是个极会看眼色的。这若是途中遇难,他们肯定会弃我于不顾带着念之走了。我于是大感苏慕所托非人,性命堪忧。
不想这□□的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放感叹完,却听车帘前传来一声:“就是他们!在马车里面!弟兄们一起上!”
我和念之相视一望,正觉得头皮发麻,又模模糊糊听外头说什么“谁抓到祈王世子赏银千两。”却不知是何人与苏慕和念之有过节,看这情形就是冲着念之来的。
眼看着敌多我少,局势越发不利,我抹去脸上被溅的血渍,一把抓起念之往护卫身前丢去:“保护好你们的小世子。”
那小哥将念之牢牢护在身前,用宽大的袍子将念之盖住,反问我道:“你要做什么?”
我怔了怔,道:“跑。”随手将念之盖过的被褥卷起,抱在手臂间,做成一个小人的模样,我瞅准时机,趁着众人打斗的时候,跳下马车,喊道:“世子交给我,这里就辛苦各位大人了。”
不知是否我转身的时候起了幻听,分明听见冰冷无情的刀剑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娘——”
纵然我也知道自己并非善茬,有些个时候活得心肺全无,大多数时候以分享别人的痛苦来娱乐自己,但虎毒尚且不食子,我这些年为了苏念之也算受了不少苦,断不能让这苦都白受了。眼下沙土无垠,竟没有藏身之处,以我的脚程,怕是极难逃脱。这帮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寇贼,背后定有什么人给他们撑腰,甚至敢对祈王世子动手,难怪苏慕一早就派人将我和念之往京都送,想来当下局势紧张,苏慕自顾不暇,但不知背后者何人。
我一边想着,一边匆匆忙忙抱着被褥狂奔,没留神脚底踩进一根枯枝,尖硬的枝头戳破鞋底,生生扎进脚跟,疼得我一把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却只能咬咬牙接着跑。
前面是漫无边际的黄沙,稀疏的树根,这一片荒凉无人烟,甚至连避身的角落都没有。黑压压的乌云重重地压在头顶上方,我不敢去细看,只怕那份沉重一下子会压到我心坎,以我目前的状况,跌倒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爬起来。
“快,抓住她,别让世子跑了!”被我远远甩开的寇贼头目喊道。
我心底有一丝安慰。起码,他们被我骗了,起码苏念之安全了,起码我时隔七年终于做了一件为人母应该尽的责任和爱护。
顺着斜坡往上,我眼前赫然一亮,山坡下是一片庄稼和农园。
若我跳下去后能活着混进村庄,想必还能博得一条命在,若不能……我回头看了看近在百步的寇贼。
殊死一搏,我今日总算真真正正体会到了。
说不害怕是假的,我怎么可能不怕,就算当初我怀着念之选择喝药的时候,就算是我毅然决然选择离开苏慕,拖着产后的身子跑回绸庄,就算听到夜莺被迫害致死,许纭闭门不出绝食抗争说要去参军的时候,我都从没如此害怕过。
这一层楼高的坡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我右脚底部已经戳破了皮肉,靴子里想必是鲜血淋漓,如果我跳下去,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在。我闭了闭眼,在心里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右脚堪堪迈出,忽听身后缓缓传来一句:“你要想清楚,好死不如赖活着。”
“珞珞,你真的不怕死吗?”
我讶然回头,不知何时楚荀一身华服当先站在我身后百米的距离。
怕。就是因为太害怕,我才没有直接跳下去。
我还没有得到苏念之平安的消息,还不知道苏慕最后能不能打了胜战,更不相信为什么七年前后,楚荀突然摇身一变像是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还一脸淡漠地对我说:“许珞珞,我还不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