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维季一个月来电器厂一两次,多数时候当天来当天回,有时忙得太晚就落脚在龙踞涉外酒店“龙踞饭店”。接触久了,覃长弓感觉自己跟孙维季其实格格不入。过去在工业厅的时候没这种感觉,是在两人合作后才有的。孙维季待人接物面面俱到,给人的印象也是干练利落,但其实跟谁都不会敞开心扉,把自己保护得非常好。覃长弓有时候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跟她开个玩笑,通常发现她并不喜欢,似乎还抵触。覃长弓有时候很理想主义,孙维季却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并非覃长弓一个人觉得自己跟孙维季格格不入,阮如璋和赵守政都有这种感觉。他们的工作单位都在伏龙滩镇上,又经常聚在一起,自然也跟孙维季有接触。有时候闲下来,四个人正好凑一桌打几圈麻将,或者喝点茶吃点饭什么的,关系一直挺好。阮如璋对孙维季的印象是跟这个女人无法深入探讨任何问题,因为她是真不懂。赵守政的形容更直接,干脆就说孙维季没文化,很乏味。如果三个人都是这种感觉,那这样的形容就不能算人身攻击了,更应该是事实。
事实是孙维季文化程度确实不高,官方学历是中专,其实中学上了一年就因舞蹈专长进了部队,社会阅历多过知识储备。而阮如璋和覃长弓可是“**”前的本科生,正儿八经的精英。从武出身的赵守政虽说只有初中学历,奈何家庭出身好,父母都是大学老师,高级知识分子。所以,他们认为孙维季没文化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在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孙维季的身世。孙维季来自一个特殊的家庭,母亲是日本战败后遗落在中国的关东军家属,为了活命,十五岁做了沈阳城里一个中年郎中的姨太太。郎中父亲早年给日本人效过力,医术高明,见多识广,头脑也精明,趁日本投降之际,从急于逃回国的日本药商手里低价购买了一批“青霉素”,以十倍以上的价格倒手赚了个盆满钵满,摇身一变成了沈阳有名的富翁,在城里置了产业,在乡下置了田地。郎中父亲跟正房育有一子一女,跟姨太太又生了三个。孙维季五三年生人,上面有个哥哥孙维江,下面还有个妹妹孙维维。郎中父亲解放后的政治成分是大资产阶级,城里的产业充公了,乡下的地也没收了,好在手艺还在,且历史上没有作大恶,因此得以被新政府收编进医院当了大夫。加上郎中父亲目光长远,在沈阳解放前夕变卖了部分不动产,变现成了硬通货,因此多年来一家人的生活依旧优渥。父亲有远见,母亲有文化,孙维季得以有机会学芭蕾。五八年,郎中父亲发了不该发的牢骚,被打成“反革命”,斗得死去活来,最后背着家人吞了砒霜。郎中父亲死的那年,母亲才三十出头,虽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姿色尚在,且手握价值不菲的金条,觊觎者众。母亲为了几个孩子的未来,在经得正房点头同意后,嫁给了沈阳下面一个手握实权的区长,又跟区长生养了两个儿子。结果区长也没能坚持到最后,“**”一来,被造反派小将踢伤了后脑勺,死在批斗台上。“黑五类”孙维季六六年能通过政审参军入伍,得益于继父的惨死,当地政府出于人道主义,给她开了绿灯。就是这样。
16
阮如璋从所长任上调回市公安局直接任三把手不是常规的升迁,但这也无可厚非。阮如璋之前也是非常规降级,说起来这次不过是官复原职而已。何况他还上了省电视台,是先进,是典型。另外,龙踞的行政结构比较特殊。由于地缘关系,中央高度重视,龙踞从县到地级市、再到副省级市只用了短短四年,很多东西没有跟上来,比如至今没有县一级,有区一级,但区不管镇,镇和区同属市直辖。也就是说,镇政府的直接上级是市政府,镇派出所的直接上级是市公安局。
阮如璋官复原职不久就在一次干部会议上跟邹南粤小小的交了一次手。事由是阮如璋在离开伏龙滩前提拔安玉柱做了代所长,这次会议的议题就是讨论通过对安玉柱的正式任命,另外对伏龙滩派出所扩编。阮如璋的理由充分,安玉柱上过高中,当过兵,做过副班长,负过伤,立过功,入党早,业务熟练,素质过硬,而且熟悉伏龙滩的环境。扩编更是势在必行,伏龙滩派出所现在只有四个公安,而且还有一个长期泡病号,当地户籍人口过万,外来务工人员一万多,三个公安怎么管理得过来?老领导临走前把手下提拔上来这也正常,尽管带着私心,但没有特殊原因组织上也基本会点头同意,这是惯例。
第一副局长贾文田认为,安玉柱才二十八岁,入职也才四年,直接晋升所长,是不是太快了。局里入职七八年甚至十来年没挪窝的大有人在,也不是没能力,是不是优先考虑他们。
贾文田是邹南粤的搭档,这话自然也是代邹南粤说的。可正是因为这话不是直接从邹南粤嘴里说出来的,阮如璋的回击也很直接。阮如璋说既然有能力,七八年十来年不提拔,看来是让你文田同志给耽误了。再说了,选拔干部什么时候又开始论资排辈了,有能力就上,没能力就下去。
邹南粤说如璋同志这话说的,你的人就是人才,我们的人就都是草包,是不是这个意思。
阮如璋说南粤同志这话说的,什么你的人我的人,都是共产党人,分什么你我,你这是典型的山头主义思想嘛。
邹南粤说哼哼,如璋同志又在给我扣帽子——任命安玉柱同志这个事应该再研究研究,不急于马上表态。
不马上表态正合阮如璋心意,因为阮如璋其实也没百分百把握任命安玉柱的提案能在这次会议上通过,毕竟自己在局里势单力薄,而安玉柱的年纪和资历也确实还不够。能通过那是侥幸,不表态更是最好,因为不表态你们总不至于绕过我安排一个人下去做所长。
好罢,既然你们在这件事上不马上表态,那伏龙滩派出所扩编这事总该给我一个满意结果罢。如果我两个提案都被你们搁置了,那究竟是你们在排挤我,还是我在给你们出难题,大家可都看到了哦。
明眼人也看出来了,邹南粤这个从武出身的搞政治确实不如阮如璋这个秘书出身的职业政客。阮如璋是看似处于弱势,其实一环套一环,胸有成竹。邹南粤是顾此失彼,环环上套,自己还浑然不觉。先是任命所长这件事,邹南粤一句“不马上表态”好像是把问题搁置起来了,其实是把自己绕进去了——安玉柱做代理所长时间越久,以后叫他下来就越缺乏依据,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默许通过。接着是派出所扩编这件事,邹南粤又把自己绕进去了。人家阮如璋还没具体讨论,邹南粤先定了基调——扩编人员从市局调拨。
消息一出,系统内部人心惶惶——在市局工作得好好的,谁他妈愿意到郊区去?而且还是一个环境最复杂的地方,而且还是人家阮如璋的大本营,而且还不是升职。正常情况应该是给伏龙滩派出所增加几个编制名额,然后安排刚入职的新人过去,或者是从伏龙滩周边乡镇派出所调拨。可邹南粤也有自己的盘算——我不能让伏龙滩变成你阮如璋的私家后花园,我得嵌几颗钉子进去。
邹南粤的目的看上去似乎确实达到了,调拨过去的五个老油条没有一个听乳臭未干的所长安玉柱的,要么迟到,要么早退,要么消极旷工,要么去到派出所也是喝茶看报。五个老油条的资历和党龄都比安玉柱老,安玉柱这个代理所长又刚刚上任,再加上几个月前被邹南粤弄进去整得死去活来,至今心有余悸,自然不敢放开手脚。
束手无策的安玉柱找阮如璋汇报情况,阮如璋说明天你们三个先统一口径,一到上班时间就出去下面工厂走访,把派出所大门给我锁上,中午再回来,你唱红脸,郭密唱白脸,给我往死里骂,不要留情面,他们要敢还嘴,你再打电话给我。安玉柱照着阮如璋的指示,第二天一早,大门一锁,带着郭密和龙珊珊出去了。
中午安玉柱等人回到派出所,发现五个公安全站在门口街上。五人见到所长回来,刚要兴师问罪,结果安玉柱先声夺人,用他的河南脏口破口大骂,说妈辣个逼,平日迟到早退咱也就不说什么了,今天也迟到,你们不想在这干就给我滚回去,咱让上面重新给我安排人,他妈辣个逼。
五个公安一头雾水,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很特殊么。
龙珊珊指着众人,说你们呀,这次过分了呵。
众人顿时战战兢兢,说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龙珊珊说你们呀,你们呀,最好别让局里知道,不然你们就麻烦了。
众人说怎么了嘛,究竟出什么事了嘛。
龙珊珊说四川人跟湖北人又打起来了,万一局里下来问,我说的是万一噢,你们就说不知道,一定要说不知道,没接到报警,不然所长挨批,你们更没好。
众人说闹得大不大。
安玉柱说你妈辣个逼,没听到龙珊珊刚才怎么跟你们交代么,装不知道不会么,还问。
众人也火了,说他妈的安玉柱,你今天是骂上瘾了是不是。
安玉柱正要回嘴,在旁边一直不作声的郭密上去照着一个强出头的公安膝盖上踢了一脚,说你要造反——往后退。
郭密语调不高,但语气不容置疑,一下子就把众人镇住了。众人一直不把安玉柱放在眼里,却在来派出所报到那天就敬畏郭密,因为郭密是天生做警察的材料,严重挂相。郭密是个美男子,却命运多舛,从小父母双亡,由年长自己五岁的堂姐拉扯长大,中学毕业后参军入伍,又赶上战争,见识过太多死亡,所以他的眼里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平时还好,但只要严肃起来,阴郁就会变成杀气,让人望而生畏。
见郭密把场面镇住了,安玉柱指着众人说我骂你们还要理由么,几个贱骨头。你们要不服现在就去局里告我,你们不是局里下来的么,大不了我这个所长不当了。
龙珊珊说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准出大事,差点把我们也打了。
众人说怎么没把人抓起来,你们不是公安么。
龙珊珊说下次让你们上,你们肯定比我们厉害——还不赶紧跟所长道个歉,傻啊。
众人想,这顿骂看来是挨下了,这事确实不能让局里知道,不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纷纷给安玉柱道了歉赔了不是。
人往往就是这样,第一次被某个人骂了,如果觉得自己确实理亏,那接下来被这个人骂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理亏,并从此对这个人产生敬畏。这五个老油条就是如此,起初当自己是“天子门生”,满满的身份优越感,对安玉柱各种看不起,结果被安玉柱找到理由骂了几次,邹南粤又不替他们出头,再不敢造次了,也再不觉得委屈了,只想把工作干好别让所长找到骂自己的借口。加上安玉柱身边有郭密这个心情阴晴不定的家伙,大家即使对安玉柱有怨言,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安玉柱的威信,也就这样起来了。而阮如璋跟邹南粤的第一轮交锋也大获全胜。
把伏龙滩派出所这个自己的营盘夯实了后,阮如璋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启动对整个龙踞公安系统的扩编升级。如果说巩固伏龙滩派出所只是阮如璋的一个小把戏,那么后者则是阮如璋对龙踞公安系统划时代的改革。改革的内容说起来非常简单,一句话,就是在不改动行政级别的情况下把符合条件的镇级派出所扩编升级成分局,就这么简单。但事实上却完全不简单,明白其中奥妙的人都知道,这个改革将惠及公安系统里的许多人。
首先,派出所升级成分局,内部将扩编更多的职能部门,更多的职能部门就需要更多的干部,这就意味着很多人要升职。
其次,派出所升级成分局后,分局视情况可以在辖区内增设不同数量的街道和村级派出所,这就意味着又有很多人要升职。
第三,派出所改成分局,将增设大量编制,财政预算大量增加。同时,原来的所长变成了分局局长(级别不变),手中的权力和财政也大大增加。
总之,这次改革对整个系统里的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而实际的情况是,阮如璋的这次改革必定成功。
首先是一把手邹南粤即不敢反对也不会反对,只会比阮如璋更积极推进。邹南粤不敢反对,是因为改革尽管是阮如璋在负责推动,但获益的却是全局上下,反对会得罪一大片。邹南粤不会反对,是因为他是一把手,改革一旦成功,一切政绩归他。
其次是市委包括周澎在内也都会全力配合这次改革,因为改革一旦成功,市委就可以依葫芦画瓢把经验推广到其他职能部门,比如把原来的镇升级成区。
第三,改革须经得上级省公安厅的批准方能执行,可出于同样的道理,他们也乐见龙踞公安系统的改革成功。
最后,改革最后报备到公安部,公安部可以否决,因为一旦审批通过,也将意味着要增加大量的财政支出。但公安部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否决,因为市公安局下面设分局并没有违规,何况龙踞几年前就升级成了副省级市,派出所扩编成分局不但完全符合发展的需要,而且势在必行。
总之,这是一次没有人反对的改革。
阮如璋发起这次改革,即是阮如璋在龙踞公安系统崛起之日,也标志着周澎一派在龙踞公安系统的失守。邹南粤作为周澎一派在龙踞公安系统的代表人物,这一次收获了政绩,但也失去了口碑。在这之前邹南粤有几年的时间来主导这次改革,可他偏偏就没有,不是没想到,而是嫌麻烦,觉得太难了,没成功会给自己招来非议。
“你呀,你呀,邹南粤,你就是太不思进取了。我在你屁股上踢一脚,你走一步,我不踢,你就不走了!”在阮如璋启动这次改革后,看到了问题严重性的周澎痛心疾首,“我哪天要不在了,你邹南粤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邹南粤也清楚了,自己离开龙踞公安系统已是早晚的事,要么自己乖乖地走,要么等到哪天被阮如璋赶走。而与其对应的是,自改革之日起,阮如璋也无须再蓄意培养自己的私人了,因为他的改革惠及了太多人,这些人要么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人,要么在心里记下他这笔人情。这个时候阮如璋拿着望远镜也找不到对手了,邹南粤那个局长位子,他已经坐上去大半个屁股了。
可让很多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这场改革里,阮如璋偏偏没有把自己的大本营伏龙滩派出所升级成分局,尽管伏龙滩派出所符合升级的所有条件,而且阮如璋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人反对。其实奥妙很简单,阮如璋没有把伏龙滩派出所改成分局,一是不想揠苗助长,二是不想让外人染指自己的大本营。分局局长手握的权力比所长大得多,肩上的担子自然也重得多,安玉柱毕竟才二十八岁,能否成为一个称职的所长还有待历练,怎么能让他做局长。可是,这个时候伏龙滩派出所一旦改成分局,如果安玉柱不能胜任局长一职,那是不是就要安排一个不熟悉的人过去取代安玉柱?阮如璋肯定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另外,伏龙滩派出所是副处级单位,一把手安玉柱才二十八岁,很可能是公安系统里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这个事要是让公安厅或者公安部注意到了,安玉柱马上就会成为聚焦人物,这虽说是好事,但也不见得一定是好事,可能会对安玉柱的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干扰,不利于安玉柱成长。
阮如璋的想法很简单,伏龙滩派出所必须绝对掌握在自己手里,成为一个培养自己人的孵化器。安玉柱、郭密、龙珊珊,这三个人都将按部就班做上伏龙滩派出所所长,然后是分局局长……阮如璋往上,这三个人也必定往上。三个人的仕途浮沉在他们当年去伏龙滩派出所报到那天就已经跟阮如璋紧紧捆绑在一起了。阮如璋遭受打压,他们也没有出头之日;阮如璋飞黄腾达,他们也青云直上。把派出所改成分局,对阮如璋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阮如璋真正焦虑的是那三个家伙能否跟上自己的步伐,能否成才。阮如璋的焦虑很好理解,这就好比一个将军,如果他的核心班底只是几个连长营长,将来这仗还怎么打!而阮如璋又是一定会当将军的人,因为他的学识、才干、格局都够到了当将军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