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和胤祥接连离去,我的身体就像被人抽空了一般,轻盈无力。是夜蜷缩在床脚,随意翻看着纳兰词,不想翻到了一首“乌丝化作回文纸,香煤暗蚀藏头字,筝雁十三双,输他作一行。想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
这本是纳兰公子写给自己妻子的小令,可是我一眼看到“十三”两个字,心还是被猛烈的刺痛了。
开着的窗外,夜色中春意阑珊。我靠着墙想着,还没来得及看花,她们就败了。
突然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落入窗子,定睛细看,果然是轻车熟路的落红。来不及穿鞋,连忙跑向窗子,轻轻的取下落红脚上的字条,上面熟悉的字体写着——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落款的“胤祥”二字不再龙飞凤舞,更透着一种离别的悲情。想不到那日在草原上唱的《送别》竟是我们悲剧的序曲。
手执字条,泪流满面,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这段感情哭泣,从今天开始做回以前的芙瑶,自己的自由不再靠他人争取。突然想到那日我说的“奴才的出路不是嫁给任何人,而是等待”想不到一语成谮。
等待吧,还有五年而已。
伸手放飞落红,望着它翩然的身影划破夜空,走吧,以后都不必再来了。望着那夜色中的小白点,后悔没最后喂它点小米。
小心的把字条收好,不会再让它被雨淋到,因为不会再有了。
这日在慈宁宫给太后誊字,太后在一旁看我写好的经书,突然说道:“丫头啊,这字是有进步,可是怎么总是落字啊,莫不是有心事?”
“回太后,是奴才心不在焉了,请太后不要怪罪。”我俯身说道。
太后把宣纸放在一边,含笑说道:“丫头,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龄,怕是在想一些小女儿的心事吧。”说着向我招手,待我走近拉着我的手说道:“不瞒你说,前些日子哀家给你做了一桩媒,想把你嫁给性子温和,不争名夺利的胤祺,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搅进夺位的局里,也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归宿。可是教皇上给驳了,我看着皇上啊,是真舍不得你。”
我听罢心里突然涌进一股暖流,原来太后是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给我一个安稳的归宿。
“丫头啊,我问你一句实话,你愿意嫁给五阿哥么?你要是愿意,哀家再想法子。”
“回太后,奴才只想在宫里尽心尽意的伺候万岁,并无他想。”
“那就是不愿意喽。”太后拍着我的手,又挂着过来人特有的微笑说道:“那你中意谁,是亲王阿哥还是大臣侍卫,你告诉哀家,哀家帮你。”
听太后这么一说,我的泪又涌出来了,此刻我有了求太后赐婚的机会,可是却没了要嫁的人。
我跪在地上,给太后扣了一个头,徐徐的说道:“太后的恩情,奴才领了,奴才不会骗太后,刚才说想在宫里伺候万岁是真心的,奴才心里并无中意的人,奴才现在一心只想着二十五岁出宫,谢太后惦念。”
太后就势把我搂过来,说道:“哀家信你,幸亏万岁没有答应,是哀家乱点鸳鸯谱了。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真是太难了,女儿家不似男儿,不中意还可以再娶,女儿一嫁就是一辈子……”我抬头看太后,她浑浊的瞳孔显得更加空洞,“一辈子”三个字说的磐石般沉重。
她望着我慈祥的笑了一下,又说道:“不过没关系,你碰到中意的了,告诉哀家,哀家给你做主。”
我也露出一个笑脸,对着太后点头。
复又起身去给太后誊写经文——
卷十。阿难。彼善男子。修三摩提想阴尽者。是人平常梦想销灭。寤寐恒一。觉明虚静。犹如晴空。无复粗重前尘影事……
内心果然平静了很多。
又一日,在批本处伺候康熙批阅奏章。看着看着,一脸肃容的康熙突然大笑起来。
我不明所以,笑着问康熙:“什么好事让万岁爷这么高兴?”
康熙抚着胡须,喜不胜收的说道:“云若有喜了,朕要当外公啦!”
云若有喜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也要为人母了么?容不得我多想,连忙向康熙贺喜:“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哈哈,朕的这个女儿朕一直放心不下,怕她不愿呆在科尔沁草原,现在要做额娘了,也会定了性吧。”说着笑着抚了抚胡须。
“十公主是天家女儿,定会不负万岁嘱托,造福一方百姓。”
“恩,是啊,朕的女儿从来不会让朕失望!梁九功!”
“奴才在!”
“拿酒来,朕要喝酒庆贺!”
梁九功面露难色,“这,万岁爷,您的身子……”
我看着康熙就要生气,连忙说道:“梁公公,小酌怡情,今个万岁爷高兴,你就去拿酒来吧,有奴才看着呢。”
我和梁九功交换了一下眼神,梁九功对康熙打个千说道:“奴才遵旨!”
云若来信说要给我惊喜,惊喜就是她腹中的小生命么?算起来产期是该在腊月呢。望着畅饮的康熙,我突然感慨万千,临别时,信誓旦旦告诉我不会忘记年羹尧的云若,体内正孕育着属于多尔济的生命,临别时,答应云若要珍惜十三的我,此刻已经没有再想他的资格,不到半年而已。
想着云若大着肚子的模样,我突然笑了。生活就该如此吧,找一个并不爱的人平平淡淡的过完此生,平平淡淡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夏至,康熙又要巡幸热河,一想到热河行宫还有木兰围场,我的心就一阵刺痛,恰好我有些热伤风,就和梁九功告假留京。梁九功叫莞尔和晴云随行,给晴云高兴的不得了,看着她就想到了去年的我,如今那时的心气和兴致都不复存在了。
康熙这次没有兴师动众,除了每次行围都带着的十三以外,只叫太子,三爷,七爷,八爷,十爷,十四相随。
我留在京城不用在乾清宫当值,平日里就是侍弄侍弄花,给太后抄抄佛经,日子也懒散自在。
又到榆钱满地的季节,想着把洗净的榆钱混在面粉里给太后做点点心,她老人家近来食欲不太好,晚上又少眠,榆钱正好有开胃安神的功效。作为中医的女儿,看到各种植物总是习惯的想着它们的药效和适应症。
正拿着篮子在地上捡着,一双宫鞋正踩在我要伸手的地方,冤家路窄,抬头一看竟然是已经升为瑞贵人的鄂绮春。
“瑞贵人吉祥。”我放下篮子行礼。
“还算有礼数,起来吧。”她傲慢的说道,我知道她很享受我对她行礼。
“谢瑞贵人夸奖。”我不卑不亢。
“怎么觉得你瘦了很多啊,做奴才做的不顺心?”这个鄂绮春还真是睚眦必报。
“回瑞贵人,奴才无所谓顺不顺心,主子顺心奴才便顺心,主子不顺心奴才就不顺心。”
“你会这么听话?”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说道:“圣上这次巡塞外也没带你,你莫不是失宠了吧。”
我知道她也听说了宫里的谣言,这话暗指我是康熙的内宠,我扬起一张笑脸对她说:“按瑞贵人所说,不在随行之列就算失宠,那瑞贵人好像从来都没得过宠呢?”
“你……”她怒目圆瞪,又被我噎在那里,品级升了,斗嘴功力还是没有长进。
“奴才心直口快,一时冲撞了瑞贵人,还请贵人责罚。”我俯下身子,给她一个台阶下。
鄂绮春刚要说话,身后的侍女忙拉住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想必是让她顾及我在乾清宫当差之类的话。
“行了行了,我还不想让你坏了我游园的兴致,润月,我们走。”说罢,手搭在润月的手上,傲慢的离开。
“奴才恭送瑞贵人。”
看着她骄傲的背影,我感慨着,这世上为什么这么多可怜人?
“哈哈,精彩精彩。”四爷突然从假山后面拍手走出。
“四爷吉祥。”我俯身行礼后又说道:“四爷怎么会在这?还学人听壁角?”
“我刚给太后请安回来,正巧碰到你和瑞贵人在这说话,一个阿哥见到皇阿玛的嫔妃总是要回避的。”
我了解以后对他笑了笑。
“我还想着如果你吃亏就出来帮你,可是没想到你根本就不用,真不晓得你这嘴皮子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奴才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我无奈的说道。
提起地上的篮子和四爷同行了一会,把第一次见到鄂绮春时的情景给四爷讲了一遍,没想到四爷听得津津有味。
“十四弟有福了,看到那么精彩的场面,可惜那日我不在场。”四爷摇着头说道。
“我们当时都要打起来了,四爷还这么说,怎么听起来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绝无此意!只是觉得错过了一场好戏。”
“您还说不是?”我也被他逗笑了。
“跟你开个玩笑。不过说到贱民,他们真的很无辜,就算祖上有错,也不必累及后人,等皇阿玛回来,我要上奏一本,提议取消此制!”
“您还是别上奏了,万岁不会准的。”想到后来在他当政的时候才取消贱民制度,料到康熙此时定不会答应他,脱口而出。
“恩?为什么,这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怎么知道皇阿玛会不准?”四爷皱着眉头。
“奴才猜的,要不四爷和奴才打个赌?”我试探性的问。
“好,赌什么?”四爷也颇有兴致。
“就赌……诶,有了,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请求,当然这事一定在能力范围内,不能强求的那种。”我想起《神雕侠侣》里郭襄对杨过的请求。
“这么神秘?这种赌注我还从来没下过。”
“四爷不会不敢赌吧。”
“我会不敢?赌就赌!”
“一言为定!”哈哈,赚到了,未来的雍正大帝欠我一个请求!
一阵小小的沉默过后,四爷突然问我:“怎么不想去塞外了?”
“奴才不是不想去,奴才不是病了么。”我挪揄的说道。
“谎话连篇。”四爷丢下一句话,也不看我,又说道:“你不过是生了场小病,两副汤药便痊愈,这会成为你去塞外的阻碍?”
“什么都瞒不过四爷,奴才,确实不想去塞外。”
“你心里还是放不下?”
我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心里乱乱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胡乱说着:“是,奴才放不下。”
他没有接着说话,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他看着我的篮子说道:“你收集的这是什么?”
“这是榆树的果实,又叫榆钱,有开胃安神的功效,奴才想用这些给太后做些吃食,对太后身体有益。”
“哦,回头给我也送去一点。”
“是。”我颔首说道。
夏夜如水,住处只有我一个人周遭显得愈加寂静。快到妙璇的生日,没有什么礼物给她,想提笔给她写封信,可是十四又不在,谁给我送呢?想想还是作罢。
又想到云若,她现在也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吧,还会像原来那样活泼好动么?还想到了康熙,晴云会给他做冷饮解暑么?想着想着竟然想到了四爷,他此刻会在干嘛?
一副副面孔在脑海里变换,不知转换到哪张面孔时进入了并不安稳的梦乡。
早起听到叩门声,会是谁呢,我认识的人好像都随着去了塞外。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只见过一面的傅九思。
“姑娘早啊,现在要叫芙瑶姑娘了吧。”他提着食盒一脸笑容。
“随你,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我笑着把他让了进来。
“姑娘还没吃早饭吧,我研究了一道新菜,特地来给姑娘尝尝鲜。”
“那感情好,自从上次在狱中见面,我们还从未见过,这都过去多久了?”我坐在石凳上,期待的看着他把食盒打开。
“姑娘重回万岁身边,当起差来又是得心应手,是不缺我这个厨子的,但是这次身边的朋友姐妹都去了塞外,姑娘恐怕是落了单,我来送些吃食也能让姑娘的心情好一些。”
这一席话很窝心,我笑着说道:“每次你来找我,还真都是我心情低落的时候。”
“哦?那我是无心插柳了,姑娘为何事烦心?”
“唉,不提也罢。”我想起就是一阵心痛。
“好,依姑娘的,来尝尝我这小菜。”他温和的笑着。
傅九思把菜端出来,只见一盘金灿灿的,油汪汪的好像蟹斗一样的东西,看的我是食欲大振。
“总算不是鱼啦。”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
“姑娘你且尝尝看。”傅九思笑的很神秘。
我咬开被炸得金灿灿的壳,里面白嫩的分明还是鱼肉!
傅九思看着我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在阳光下很明媚,像一位文质彬彬的兄长,“对不起了,让姑娘失望了。”
“咳咳咳……”我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努力的往出呕着。
傅九思一脸惊恐,“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刺,鱼刺……”我指着自己的嗓子。
“哎呀,罪过罪过,这可怎么办才好……”他焦急的帮我顺着后背,瞬间出了一脸汗。
一阵手忙脚乱,傅九思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哈哈!逗你的,就兴你耍我,还不兴我耍你?”我突然大笑起来。
“哎呦……”他长舒一口气,“姑娘你可吓死我了,要是把万岁身边的红人卡到了,可怎么是好。”
“怕什么,你连万岁都卡过呢,再说我也能给自己医治好喽。”
“那件事,姑娘就不要再提了。”傅九思连连对我摆手。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也别再叫我姑娘姑娘的了,直接叫我名芙瑶,我就叫你九思,怎样?”
“全听姑……哦不,芙瑶的。”傅九思儒雅的笑了。
我听罢满意的笑了,“九思,你这个名倒是挺特别的,是取自《论语》么?”
“是啊,芙瑶姑娘好学问。”
听他夸我不禁要大秀一番,“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貌思……”说到第四个却怎么也貌思不出来了,哎呀,我的语文老师啊,对不起你。
“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他接着我说道。
“对对对!嘿嘿。”我不好意思的笑道,“新菜品怎么想起送来给我吃啊?”我边吃边问。
“这是我新做出来的菜,还没给万岁吃过,寻思着让姑娘尝尝,看看万岁能不能喜欢。”
“哦,原来当我是小白鼠啊。”我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他皱着眉头问我。
“没……没什么,好吃,好吃,嘿嘿。”我对着他傻笑。傅九思也无奈的笑了。
从这天开始,九思隔三差五就给我带些自己新鼓捣出来的吃食,只是不管怎么变换,都离不开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