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妹妹, 原来你在这,本宫刚和齐妹妹谈起你呢。”抬眼一看,昔日的四福晋, 今日的皇后正仪态万方的走来。
我们两个连忙对她行礼, 她雍容的抬手, 示意我们起身。
“不知皇后娘娘和齐姐姐说我什么?”懋嫔如获救兵, 转移话题的问道。
“本宫和齐妹妹说, 懋妹妹最是懂事识大体,不让本宫操心。”皇后的脸上是得体的笑。
懋嫔闻言也讪讪的跟着笑。
皇后不去管懋嫔,而是向我伸出手来说道:“芙瑶姑娘, 我们这些人才入紫禁城不久,不及你在这住的日子长, 很多规矩还不知道, 希望姑娘多多提点。”
我闻言连忙说道:“皇后娘娘您言重了, 我始终是个奴才,您不管入宫多久, 您都是这的主人。”
皇后对我淡淡的笑了笑,笑里盛满了端庄。然后慢慢的抬头看了一眼永寿门说道:“懋妹妹,今天都走到这了,陪着本宫去看一眼熹妹妹吧,我有点想弘历那孩子了。”
懋嫔连忙应是, 我侧立一旁等她们走过。
“芙瑶。”
应声回头, 看见十三背着一只手走过来, 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你都听见了?”我看他的样子问道。
“真应该把你那些气人的话都记下来, 汇成一本吵架宝典什么的。”十三的笑意加深。
“我都这样了, 你还拿我开玩笑。”我嗔怪他道。
“哎,别生气, 我就是怕你生气才逗你开心。”
“我不是生气,就是心里别扭。”
“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这也是你不想回来的原因之一吧。”
我跟他走着,没有说话。
半晌十三突然开口道:“芙瑶,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闻言有些意外的望着他,他笑了笑开始讲道:“我额娘只是参领的女儿,这样的身世在宫里还是单薄了些,皇阿玛的后宫看似祥和,但不免也会有冷言冷语。小的时候我问过额娘,会不会感到委屈,额娘含着笑对我说,不委屈,因为皇阿玛的心里是有她的,这就够了。我额娘性子温和从不要求什么,又没有很好的出身,所以一直都没有封号只是庶妃,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额娘临走前,嘴角是带着笑的。”
讲到这,十三的嘴角也带上了一抹笑容,看着我又对我说道:“和我额娘不同,皇阿玛的心里只是给额娘留了位置,而你,四哥心里满满的都是你。”
听到这,我释怀的对十三笑了一下。
和十三分别,回到住处心里仍然有些不舒服。回宫之后害怕面对的问题都一一亘在我面前。不是我自己想不开,只是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烦心时拿出笔随心而写是我的习惯,展开宣纸随笔写道——
“一个人究竟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的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就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
此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那开悟的人,还是那走不动的人。
“又在写什么?”身后响起胤禛的声音。
我把写好字的纸推到一边盖起来,说道:“胡乱写些字罢了。”
他眉毛一立已经察觉出异样,知道我一定不愿再提,便没有探究。
我又接着说道:“你不用和大臣议事的么?怎么回来了?”
他戏谑的一笑,故作委屈的说道:“挂念你过来看看你,反倒不领情了。”
“好好好。”我拉他过来坐下,笑着说:“还记不记得我没给你背完的那首诗?还有下半阙,现在背给你听?”
“你这不合辙不押韵的‘诗’还有下半阙?洗耳恭听。”
我清清嗓子,凭着记忆背起来——
“直到那天我抬头望见
太阳光夺目灿烂
将一池的美丽渲染
波光粼粼中有一种会心的温暖
我就这样注视着
在我盛开的夏天
每天
他用他明媚的光芒将我唤醒
我在他的余晖中收起花瓣
多希望就这样
一直到永远 ”
胤禛听着,眼波闪烁,仿佛变成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伸出一只手臂将我抱住,喃喃的说道:“会这样,一直到永远。”
霎时传来淡淡的檀香味,因为这个怀抱,无论面对什么我都可以安然承受。
时至五月,紫禁城已经一片银装素裹,不是因为有冤情,而是因为皇宫里一位重要的人离世。
或许是因为抱病又长期不肯服药,早已油尽灯枯,或许是听闻十四被革去禄米,一时急火攻心,这个一辈子有失偏颇,找不到关爱儿子方法的女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德妃让我看到了一个生命的转瞬即逝,二十二日,病情加重,夜里胤禛床前侍疾,二十三日,轰然离世。
不知她临死前望着跪在床前侍疾的儿子,有没有想到那个雨夜,有没有想到这个儿子降生时给自己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喜悦;有没有想到自己没有资格抚养他,眼看着胤禛被别人抱走时的痛心;有没有想到此后,少年的胤禛看自己时那幽怨的眼神;有没有想到因为胤禛自己对孝懿仁皇后的嫉妒?
在死亡来临的那一瞬间,她对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爱,还是恨?
或许她根本没想到胤禛,此刻她全心想的都是她另一个儿子,想着他被革去禄米怎样生活,想着他怎么还不来看自己最后一眼?不过正在路上的十四,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看母亲最后一眼了。
也许她什么都来不及想,一切就都烟消云散,这个可怜的女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有爱胤禛这个儿子。
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人们只知道,这个曾经的包衣之后,现在正经历着皇宫中最盛大肃穆的,属于皇太后的葬礼,尽管她至死也没接受这个称号。
他们母子间的斗气并没有以德妃的死亡为终点,她一阖上双眼,胤禛就把她的梓宫移至他为德妃修缮的,本应太后居住的宁寿宫。最终,她的谥号为仁寿皇太后,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拒绝了。
所有典礼胤禛一律亲力亲为,甚至住在苍震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守孝,祭奠德妃时多次大哭昏厥。我不知他在哭母亲的辞世,还是哭母亲的偏心。
再见胤禛已经隔了数日,胡子未刮,头上的头发已经长出了半寸的青茬,消瘦一圈,穿着素服更显的单薄。
“为什么要这样对朕?为什么要这样对朕?”胤禛喃喃自语,仿佛在质问苍天。
他看见我一把抓住我的手,问道:“芙瑶你告诉我,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你知道我额娘临走前跟我说什么吗,她还在问我皇阿玛到底把皇位传给了谁!额娘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她认为十四弟会比我做的更好么?”
心痛的握住他的手,“不是的,你比十四爷更适合做皇帝,先帝把位传给了你就说明了这一点,先帝看人的眼光从来都不会错。”我坚定的看着他,又说道:“不但十四爷比不过你,大清的任何一位皇帝都比不过你。说句大不敬的话,六十年的盛世,先帝给你留下了什么?先帝也想大刀阔斧的革新,可是他干不动了,所以把这些都留给了你,就是因为你不怕非议,也不怕孤独。如果你连这个都承受不了,可就辜负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听我说着,胤禛的眼中寒光一闪,我用力握了握他的说,说道:“振作起来,还有好多事等着你。”
慢慢的他的手开始回握我,目视前方坚定的说:“我现在颓废下去,只会让他们看我笑话,天下已然是我的,是非功过都留给后人去说吧。”
只有不在乎声望,不怕得罪重臣才能大刀阔斧的施行改革。康熙就是太注重自己的声望,才将这帝国经营成了一座衰老的坟墓,他把皇位传给胤禛,就是希望这个昔日的孤臣做这帝国的掘墓人。现在我终于能理解康熙的苦心了。
十月,策妄阿拉布坦支持青海发生罗卜藏丹津发动叛乱,西陲再燃战火。胤禛命年羹尧坐镇西宁指挥平叛。
苍老的帝国还未苏醒,西北的战火好似在加速它的老去。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只有十三在为战事出谋划策。亲密如我,恐怕也体会不到胤禛坐在朝堂之上的孤独。
好在叛军龙蛇混杂,不成气候。年羹尧和他的队伍又在胤禛的关怀之下斗志昂然,视死如归,自开战以来捷报频传。胤禛的脸上也终于能见到一点笑容。
不知不觉年关已至,胤禛崇尚节俭,宫中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点缀一些好看的灯笼,饰品,这让皇宫看起来年味颇浓,又有一种平易近人的美。
我向来不喜欢过年,除了慎刑司的阴影,还有在过年时我总是害怕出错,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如今我终于可以过一个放松的年了。
轻松之下,一夜安稳。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不想却看见胤禛安然的躺在我身边,吓的我连忙推醒他,“你怎么没去上朝?”
胤禛并不睁眼,慵懒的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都亮了,快醒醒!”
“天都亮了?那就不去了,陪你。”
“这怎么行啊?胤禛你别吓我。”
胤禛听我说着,嘴角带着笑,仍然不睁眼,一只手揽过我说道:“小傻子,昨天我就‘封玺’了,初一才‘开玺’呢。”
听完我才松一口气,气得我想把他推下床,不过看着他少眠的样子,却没有忍心。
起身,穿戴整齐,到前殿去,看见弘历已经坐在那里。见到我出来,弘历起身叫道:“姑姑。”
我忙说道:“四阿哥快坐。”
眼前的少年看着我说道:“皇阿玛的教诲不敢相忘。”
几年过去,弘历已经不是那个被我牵着手的孩童,已然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甚至能在他微皱的眉峰之间见看到几许帝王之气。
胤禛从内殿走出来,我把这里留给他们父子俩,微笑着退下。
傍晚,沏了壶君山银针,自斟自饮。胤禛悄无声息的走近坐在我对面,问道:“你觉得弘历这孩子怎么样?”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说道:“自然是虎父无犬子了。”
胤禛嘴角笑着撇了一下说道:“弘历是不错,可是宫里面疯传先帝是想把江山给弘历才把位传给我的。”
“这是好事啊,说明他们相信先帝确实把位传给你了。你不会连你儿子的醋都吃吧。再说你会管宫里的闲话?”
胤禛闻言刮刮我的鼻子,宠溺的说道:“就你看的透彻。”然后又不无忧心的说道:“我是怕弘历这孩子听得太多,心思变得浮躁。”
“四阿哥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信宫里的谣言?当初宫里面还说先帝喜欢长孙弘皙,会因为弘皙会再次复立太子,将来让弘皙即位。现在看来都是没影的事,四阿哥不会多想的。”
说完突然觉得大事不好,胤禛会不会开始提防弘皙,甚至除之后快?
胤禛看出我的顾虑,笑笑说道:“弘历不会多想,你却在多想!放心,弘皙是我的亲侄子,等我的位子坐稳了,我还要把二哥放出来,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慢慢的他脸上的笑容凝固,有些忧心的问我:“芙瑶,我在你心里当真那么可怕么?”
我摇摇头说道:“没有,我只是太清楚,一旦做了皇上,就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说完,又缓和语气的问道:“你知道这款茶叫什么名字么?”
胤禛低头看了看手里天青色的茶杯,摇头说:“不知道。”
我笑着说:“银针。”
胤禛听完略感意外,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好名字。”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差点被这款“银针”呛到。
以前看过的历史节目里说,雍正皇帝平均每日要在奏折上批阅八千多字,要不是亲眼看到,今日的我也不会相信。
每次给他端去热茶和点心的时候,他都在用朱笔在奏本上风批示着什么,不时皱紧双眉,紧咬嘴唇。
我轻轻的唤着他,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我说道:“别看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等我看完奏折的。”
“奏折是看不完的,在这样看下去眼睛该累坏了,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那就等我看完这一本。”
“不行!”我嗔道,说着“啪”的一声把他手里的奏章合上。
胤禛拉着我的手走出大殿,外面的宫女太监都一一向他行礼,握着我的手却越抓越紧。我见他如此泰然,也就任由他牵着。
来到御花园,放眼望去满目的春色,胤禛压下一柄花枝,笑着说道:“原来花都开了呢。”
我好笑的说道:“你每天就在案前写啊写,算啊算的,哪里会知道百花都开了呢。”
胤禛听罢笑出声来,折下一支杏花别在我的发髻上,说道:“我身边就有就有这么美的花,何必管窗外呢?”
我不好意思的推搡他,“我看你是奏折看多了,把脑子都看坏了。”
越推他,他却越往我耳边凑,俯下身来又说道:“那就是人比花娇。”
我刚想说话,却听见不远处的花丛里一阵窸窣声,胤禛下意识的伸手拦了下我,大喝道:“谁?”
过来一小会,苏培盛慌忙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回万岁爷,是一只花狸猫。”
胤禛的表情仍然凝着,我拉拉他说道:“不过是一只猫,我们再到浮碧亭边上看看。”
胤禛放松表情,对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