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岁月悠然闲适无知无觉,岁月里的童年优雅浪漫不知不觉。祖父的“醉梦斋”里装着我最美丽最明亮的童年。只是,童年是如何离开我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马子服要去新式的学堂里读书,被家里人接走了。关起远正式成为玉府总管,回玉家主宅去了。关胜继续留在玉府中,颐养天年。而祖父病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卧床不起,不能再给我讲故事了。我的身边渐渐的安静,留下的只有越女和莫言日复一日的唠叨声。
在当时,一切的变化对于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依然带着我的诗情画意,流连忘返于青山绿水之间。
岁月似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缓慢却从不停歇的向前流淌着。
民国十二年,公元1923年,旧历癸亥年。
由于祖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们不得不结束了四年的乡村生活,回到了玉家主宅。
家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有所改变,一样的繁花似锦,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深深庭院,但是,家中的每个人都有了些许的变化。
父亲搬到了祖父的院子里,专心致志的照顾祖父的饮食起居,不再过问玉器行里的事情。所以二叔就更加的忙碌了,大哥玉承祖和二哥玉承智,已经成了二叔的左右手。大嫂白依依和三姐玉珀几乎同时有喜,承祖大哥和关起远要做父亲了。承德三哥和马子服一样,去了新式的学堂。
我经常会从承德三哥的手里,收到马子服写给我的信,信里,他告诉我学堂里的新鲜事情,原来,学堂里的男孩、女孩们流行自由恋爱,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还要讲男女平等,女孩也要有去学堂学习的权利;还有孙中山先生广州发表和平统一宣言,胡适先生大力倡导国学等等,他信中所说的,我都觉得新奇而有趣,却从不认为与我本身有什么关系。
无痕姑母看起来更加沉静平和,似有若无的气息弥漫在玉府的每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的控制着玉家的每一个人,也被每一个人所控制。而我,正在等待着生命中一个崭新的起点,我行笄礼的时间快到了。
玉器行是各行各业中的奇葩,经营的是世间商品中的珍宝,自古以来“黄金有价玉无价”便是众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璧,价值十五座城池;清代,慈禧老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
玉,是逝去时光的浓缩,是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使人迷惑,引人艳羡的谜。而玉家玉器行则是承载着谜底的一条神秘河流……
玉家玉器行坐落在繁华热闹的大栅栏商业街的中心,典型的前店后厂格局。灰色琉璃瓦的硬山顶,映衬着红色的磨砖对缝石墙,面阔九间,分上中下三层。
下层的面积最大,为临街的店铺,店铺里一字排开的柜台和倚墙而立的多宝格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玉器饰品,瓶炉杯盏、刀马人物、山水舟车一应俱全。还有更为实用的日常用品,玉碗玉盘玉箸,玉簪玉镯玉烟嘴。普通的客人就在这里挑选自己满意的商品。
中层的面积只有下层的一半,是玉家玉器行的贵宾室。北窗下,黑檀木的茶桌上摆放着玉石的茶盘,以及整套的宜兴紫砂功夫茶具,茶桌旁放着四张红木的茶凳。
南面的古董格里陈列着墨玉的酒樽、黄玉的老君、青玉的白菜、白玉的仕女,都是玉中精品。古董格前的地上摆放着一组沙发和一张宽大的红木茶几。平日里,只招待贵宾和老主顾。
上层为两间布置精致完美的房间,一间供东家或玉器行的大掌柜留宿之用,另一间为经理室兼账房。
从上层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后院的厂房尽收眼底。灰瓦灰墙磨砖对缝的砖瓦平房,成“品”字型排列在院子中央,分别是玉器行的设计坊、雕刻坊、琢玉坊、装潢坊等,坊间终日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声。沿着围墙修建的房子是玉器行的工人和伙计们的宿舍、厨房、沐浴室等日常生活之处。
玉家每代的子孙中,都会出现琢玉的高手,在‘承’字辈中,玉承智就是一位百年难遇的琢玉高手。
他不但能够一眼看穿藏于石料中玉质的优劣,而且可以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次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玉承智虽然是琢玉的高手,但是,他的性情温和木讷,不善言谈交际,整日呆在琢玉坊里。
此时,玉承智正坐在“水凳儿”旁,两只似圆非圆的眼晴,紧紧的盯着手中的玉件,心被轻轻的吊着,呼吸极其舒缓轻柔,“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整个世界,人间的万事万物都已经不存在,这里只有他和他的玉。
玉器行的梁大掌柜急匆匆的走进琢玉坊,稍稍打量了一下,放缓脚步,走到靠窗边的一个短衣打扮的工人身边,弯下身子,轻声的说,“二爷,二老爷请您去贵宾室。”
此话一出,立刻招来了坊中其他工人诧异的目光,他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坐在窗边,极少言语,既不出众也不英俊的青年,是他们的东家少爷。
而二爷玉承智并没有听到梁大掌柜的话,此刻,他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玉承智手里正在细磨的是一件绿玉的弥勒佛挂件,是送给玉玲珑笄礼的礼物。
弥勒佛民间俗称“布袋和尚”,是乐善好施,心胸宽广的象征。
这件弥勒佛的挂件通体翠绿,左手握着布口袋,右手持佛珠,左腿弯着右腿盘着,双手手心向上,分别自然的搭靠在腿上。它仿佛在容纳世间百态,笑看万丈红尘。
玉承智做活的手工磨床叫“水凳儿”,结构极其简单,一张“凳面”是由四条腿支撑起来的,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个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
做活儿的时候,玉承智坐在一只矮凳上,双脚踏动水凳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上的横轴,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的蘸起金刚砂,抹在玉件与坨子中间,为了降低因摩擦而产生的热度,还需要不断的加水,故名“水凳儿”。
一个玉件从粗磨到细磨,要根据进程,根据玉件的形态、方圆、凹凸来更换各种型号的坨子,全凭做“活儿”人的手上功夫、感觉及经验,循序渐进。所以,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做到手、眼、心的和谐统一。
在“水凳儿”前做“活儿”的玉承智是最快乐最真实的,他能够完全忘记身外的世界,纯净如稚子一般。
梁大掌柜无声的等待着,直到他听到玉承智舒心的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的时候,再一次轻轻的重复着,语气里不敢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二爷,二老爷请您去贵宾室。”
“好,我这就去。”玉承智一边细心的用一块绒布包好挂件,一边站起身子,走了出去。
玉家玉器行的贵宾室里,玉博雅的右手边坐着玉承祖和玉承智,左手边坐着一位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平头长脸,细眉细眼皮肤白皙,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气势不俗,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市井人家。
可是,玉博雅不太喜欢此人的做派,总觉得那副金丝边眼镜下隐藏的目光,使人不安。
“承祖、承智见过宫崎先生。”
“宫崎先生,您好!”
玉承祖的神情和肢体语言都充分的表达着他的热情,而玉承智只是微笑的点头致意。宫崎风谦逊的望着玉博雅,轻淡客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霸气。
“玉先生,我这次不远万里从东瀛而来,是有一事相求,不知玉先生可否答应?”
“宫崎先生客气了,请讲。”
“我有一块祖传的白玉原石,因石质优秀,所以一直没有将其雕刻出来。此次前来,便是想请玉承智先生精心琢磨此玉。”
说完,宫崎风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玉承智,见他恍若未闻,宫崎风的心悬了一下。
“承蒙宫崎先生错爱,犬子实在是能力有限,如先生不弃,犬子还是愿意一试。”玉博雅不卑不亢的话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宫崎风淡淡的笑了,拿出一件包裹得非常严密的布包,动作轻盈而快速的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物,从最里面的盒子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白玉原石放在茶几上。宫崎风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个人,每一个人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他都尽收眼中。
玉承智身不由己的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呆呆的走到茶几旁边,缓慢的跪在地上,痴痴的看着这块似雪般白皙,似冰般剔透的和阗玉。如同一个男人在历尽沧桑,九死一生之后,再次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般,如痴如醉,带着灵魂深处全部的渴望与激情。
玉承智的行为在玉承祖的眼里,真是失礼到家了,他急切而讨好的对宫崎风解释道,
“宫崎先生莫要见怪,我这个弟弟一向如此,如遇好玉,让他不吃不睡都是可以的。呵呵呵……更何况,宫崎先生的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宫崎风对玉承祖的热情报以客气而疏远的一笑,将自己的热情和注意力给了玉承智,
“承智君,意下如何啊?”
玉承智依然如坠梦里,迷迷糊糊问玉博雅,
“父亲,我可以接下来吗?”
玉博雅在得到宫崎风的首肯后,对儿子点了点头。玉承智旁若无人的重新包裹好白玉原石,小心谨慎的捧在胸前,离开了贵宾室。
面对如此情形,玉博雅置若罔闻,宫崎风似乎也并不在意,玉承祖的心里却火冒三丈,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狠狠的骂道,
“玉!!痴!!”
玉承祖的心里是很看不上玉承智的,虽然他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但是,玉承祖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大伯玉博文,对这个弟弟,原本就感情淡漠,再加上玉承智从小就笨拙、木讷,样样都不如他;进入玉家玉器行后,他勤奋好学,聪明能干,很快的便成了伙计们心目中的少东家,而玉承智只会躲在琢玉坊里,对行里的事情完全的不闻不问。这就更加深了玉承祖对这位弟弟的不满和厌恶,私底下,他和妻子都鄙视的,叫玉承智为“玉痴”,白痴的“痴”。
宫崎风坐在回旅馆的马车上,心里把今天见到的三位玉家的男人细细的琢磨了一番,
“玉博雅,俊朗挺拔,为人正直有礼。虽然,岁月已经磨平了脸上的棱角,但是,他的眼神却坚定犀利,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必要时,可以搬开。玉承智,外表虽与乡下种田的农人无异,内心却才华横溢,纯净透明,但与我没有什么大用。玉承祖,外表英俊潇洒,风流不羁,却难掩内心的贪婪无知,此人对我有益。”
想到这里,宫崎风的脸上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一切已经开始了。
玉府后花园,一轮清清亮亮的月亮,照着秋千下的一对身影。
“玲珑,你又长高了,比以前更漂亮了。”
马子服有些失神的望着玉玲珑,她今晚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沙质衣裤,幽幽的发着光。长长的头发还是编成一条麻花辫,斜搭在胸前。微风轻轻的抚着她,衣袂飘飘,眼波似水,如仙如梦。
山野里、落霞中、月光下,玉玲珑如同一个从玉石中走出来的精灵。虽然,让人看不清楚,心中的向往却魂牵梦绕。
我的头低得很低,心里滋味是甜甜的,嘴上却要抱怨,
“昨天我的齐笄礼,你都没来,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玲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祖父说什么都不肯让我来。可是,我……很想见你!”
“我也想……想……。”
我轻咬着嘴唇,羞红了脸。抬起头发现,在他的眼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身影。我们彼此对望着,望成了两个人的世界。从这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开始,眼中这个身长玉立,神采奕奕的少年,便不再是我童年的玩伴,而是我心中朦胧的喜悦和盼望。
时间就在彼此的对视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马少爷,您有话就快点说啊!要是姑奶奶发现了,奴婢就真的死无藏身之地了!”
耳边隐隐的传来越女压得低低的,很着急的声音。我都把这丫头忘了,因为马子服的讨好和哀求,她和莫言才提心吊胆的,在全家人都就寝了之后,偷偷的把他从后花园的角门中放了进来的。
我和马子服同时笑起来,我含笑对他说,
“你快回去吧!门口等你的小厮,怕是要急得哭了!”
见马子服站着没动,越女实在是没办法了,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马少爷,您和我家小姐来日方长,您就体谅体谅奴婢吧!”
眼看着走到了门口,马子服一下子甩掉了越女的手,又跑回到我的身边,盯着我的眼睛说,
“差一点忘了,这是我给你的齐笄礼物。是我攒了好久的零用钱买的。”
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红红的绒布包,放到我的手里。倒退着,慢慢的向门口挪着,
“玲珑,我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啊!”
“嗯,我一定回,你也一定要写啊!”
我用力的点着头,看着他出了门,看着那门轻轻的合上,我有点想哭了。
玉府后花园的月亮门外,站着一个人,将刚才的一幕完完整整的看在眼里,秋千架下的那一对璧人,深深的刺疼了他的心。
躲在阴影里,关起远目送着玉玲珑离开,他却依然直直的站着。本来他是放心不下,才悄悄的跟来的,却不料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关起远用力的紧紧的,攥着手中的石头,任由它来刺痛五脏六腑,那是她送给他的石头啊!
夜,越来越深了,露水很重,夜风也凉,但是,他就是没有动。任露水打湿衣服,任夜风吹凉脸颊,关起远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倔强的站着、站着,任时间流逝,一夕之间,仿佛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和越女、莫言轻手轻脚的回到房中。如今我住在无痕姑母的小楼里。两个丫鬟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可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脸上挂着朦朦胧胧的笑,心里也是朦朦胧胧的想着,
“今晚的月亮,真是好啊!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月亮!”
我不知道两个丫鬟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只是奇怪自己已经换好了就寝的衣服。我神思恍惚的躺在床上,一屋子的月光,让我怎么都睡不着。
突然,想起了马子服最后塞给我的礼物,就从床上爬起来去找。我在梳妆台上找到了它,轻轻的把它攥在手心里,回到床上,躲在被子里,小心的打开它,那是一对纯金的耳坠子,精巧的圆环下面,缀着一颗小小的水滴似的珠子,可爱极了。
我赤着脚跑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把它们戴到我的耳垂儿上,借着月光我看到镜子里一张红红的脸,我对自己羞涩的笑了。
从那晚之后,马子服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古人的诗句成了我俩最好的心情写照。心里想的,嘴上却说不出来的话,总是能在诗词中找到最合适的表达。
马子服的第
一封信,信纸被折叠成了万字结,由越女小心翼翼的传递给我。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我急急的打开来,信里他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满纸都是马子服温柔的眼睛,专注的望着我,看得我脸红心跳。
我回答了他的疑问,告诉他我的心思,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有时,马子服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他说,“一日不思量,也蹙眉千度!”告诉我他相思的苦;而我又怎能不知!对他诉说我的思念,“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
也有时,马子服的信,是热情的、大胆的,他说,“你侬我侬,特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起打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我回应了他的热情,柔柔的倾诉,“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随信还有一方素帕。
更多的时候,马子服的信,是深情的,他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而我,则总是有许多女儿家,莫名的忧愁,“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其实,有的时候也不是信,只是一片落了的枫叶或者是几瓣凋零的花儿,还有不知道哪里收集到的,各种稀有的花种子。
最开心的时候,当然是能偷偷的见上一面,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对方,眼睛对着眼睛,似乎要说的话,已经在信里说过了,见了面反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和马子服的爱情里,没有惊心动魄的生死相许,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恨离别。我和他常常是在古人的诗词里,在彼此凝视的目光中,静静的品尝着爱情的甜美与隽永。
我爱着,他爱着,从夏天到冬季,爱得平静而痴迷,爱得平凡而温暖,如痴如醉,如歌如梦,爱得神思恍惚,爱得不知今夕何夕。爱情在我和尘世之间隔开了一道屏障,我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身边的亲人,更忘记了身外的世界。
蓦然回首,那时的花开,似火;那时的风起,如诗;那时的浮云,若梦;那时的我们,痴痴、傻傻。
我和马子服就这样傻傻的,痴痴的,迷迷蒙蒙的,沉浸在两个人的天空下,却不见那片乌云已经慢慢的,缓缓的飘了过来,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自从宫崎风送来那块璞玉之后,就隔三差五的到玉家玉器行走一遭,每次都说不是为了玉件而来,玉件的事情一定要精工细琢,不急不急;而且每次来,都会买走一件价钱不菲的玉器;一来二去的熟络起来,也就成了玉家玉器行的老主顾。
玉博雅不是很喜欢宫崎风这个人,虽然他十分的彬彬有礼,出手也相当的阔绰。但是,玉博雅觉得,宫崎风藏在镜片后面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让人感觉浑身不舒服。所以宫崎风每次到行里来,玉博雅总是借故躲掉,只让玉承祖照顾着。
今天,宫崎风又买走了一只,价值五万大洋的玉瓶,而且是连价儿都没还。看着宫崎风离开的背影,玉博雅满心担忧的提醒道,
“承祖,对于宫崎先生,不要过分的热情。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似乎另有目的。”
“二叔说宫崎先生另有目的,我却觉得不然。就算他有什么别的目的,咱们老老实实的做生意,不会给他抓住把柄,没有把柄,他纵然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无计可施的,二叔尽管放心就是了。”
玉承祖不以为意,心里觉得他亲生的父亲老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玉博雅在心里叹了口气,儿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不管怎么说,万事小心点好!知道吗?”
“是,二叔,侄儿知道了。”
其实,认真的说来,玉承祖早就知道宫崎风另有目的,因为宫崎风总是有意无意的问起玉家祖传的玉如意,并表示如果可以相让,他完全可以不惜重金收购。可是,那件玉如意,玉承祖也只是听说而已。他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可是,既然有钱赚,他打算好好的,问一问,找一找。
但问题又来了,他该去问谁呢?像是灵光一现,玉承祖想起了,小时候被教授过的玉家祖训。对,去无痕姑母那儿问问看!
关起远小心翼翼的走上西小楼的楼梯,无声无息的停在玉无痕的房门外,心里忐忑极了。姑奶奶从不让人进她的房间,至今为止,除了玉玲珑,他恐怕是第一个了。关起远在心里不停的猜测着姑奶奶叫他来的目的。
关起远从上到下的整理了一遍衣服,仔细的掸了掸已经很干净的长袍,屏住呼吸,在门上轻轻的扣了三下,
“请进。”门里传来玉无痕浅淡柔和的声音。
关起远推门而入,屋子里的窗户开着,坐在窗边的玉无痕没有动,依然保持着关起远进来之前的姿态。
黄昏里,太阳的余晖散进屋子,将玉无痕整个人罩了进去,沿着她身体的轮廓镶嵌成一个金色的牢笼,似一道天然的屏障般隔开了她与尘世。
关起远一直觉得玉无痕和玉玲珑在不说不动的时候,都似一尊完美的白玉观音雕塑,区别在于一个是冷的,一个是暖的。
极目望去,遥远的天边已是落霞满天。
“起远,落霞美吗?”玉无痕浅淡的声音,似从天边飘来。
“美!”关起远低沉的声音里,有些紧张。
“玲珑出生的时候,也是落霞满天。”
关起远站着没动没说话,目光痴痴的追随着天边的落霞。
“起远,你来玉家有段日子了吧!”玉无痕依然坐着,背对着关起远。
“是的。”关起远收回目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你一定听到过关于我、关于玲珑、关于玉如意的一个传说吧!”
“是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玉无痕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关起远,“你不相信,是吗?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
“是的。”关起远抬起头,目光直视玉无痕,声音高了一点。
“但,那都是真的,关于玉如意的传说,关于我和玲珑的不祥,都是真的。”
玉无痕绕过椅子,走到关起远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声音是浅淡无波,可是听到关起远的耳朵里,却是一声晴天霹雳,惊得他三魂七魄都离了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刹那间魂飞魄散。关起远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不,不可能,我不信。”这句话,关起远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是我和玲珑的宿命,也会是更多的玉家掌家女的宿命。”
玉无痕低下头,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凄凉和无奈。
“没有办法改变吗?”
关起远着急的问,他把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拼命的抵抗着心里无法言说的恐惧。
“可以改变的还能叫‘宿命’吗?”
夕阳已经完全的隐没在远方,屋内的光线变的暗淡起来,两行清泪,静静的从关起远的脸上,无声的划过。
天黑了,灯亮了。可是,关起远的眼前是彻头彻尾的黑,无法驱散的黑。
玉无痕走到窗边,关好窗户,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上。这一次是面对着关起远的。
“也许,我们还是能够改变一些东西的。”
玉无痕柔和的声音给了关起远无限的希望。
“请姑奶奶明示。”
“如果玉珀和白依依都产下女儿,我想把她们对调。或许会打破‘宿命’的桎梏。”
关起远有点懵,玉无痕的意思他还没有完全的明白,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同意,这不是个好办法。
“不,恕小的不能同意。”
关起远的拒绝在玉无痕的意料之中,所以,她没有惊慌,反而将声音放得更加的柔和、浅淡了,
“起远,如此做法,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悲剧已经延续了一代又一代,无休无止。如今,我也只能够想到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姑奶奶,小的还是不能同意。”
“起远,我这一生从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好吗?”
“姑奶奶,请您不要如此,小的承担不起。”
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玉无痕浅淡的声音,在寂静中再次柔和的响起,“起远,为什么?”
“请恕小的直言,小的不能为了一个未知的‘也许’,而去改变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况且,您如何能够肯定产下的一定会是女儿呢?”
关起远站立的姿势一直没变,他始终低着头,尽量保持着声音中的平稳。又是一阵子的沉默,还是玉无痕先开口说话,这一次,玉无痕的声音里少了一些柔和浅淡,多了一丝狡猾诱惑,
“起远,就算只为了玲珑,也值得一试啊!”
“您,此话何意?”关起远听到玉玲珑的名字,心里一紧,抬起头看向玉无痕,紧张的追问。玉无痕站起身子,眼睛紧盯着关起远的脸,慢慢的走向他,一边走一边说,
“现在,玲珑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当她面对一个,注定与自己命运相同的骨肉至亲的时候,她会痛不欲生的。如果,我们可以改变,那么,当玲珑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她会少疼一些的。”
玉无痕细腻平和的一番话,听得关起远的心里巨浪滔天,理智一下子被拍打到巨浪的最底部。他觉得额头出汗,手心冒汗,哆哆嗦嗦的双腿,酥酥的撑不住身子。关起远踉跄的走到桌边的椅子旁,吃力的坐下,拼命的整理着混乱如麻的思绪。
时间,如同刚刚学步的幼童一般,笨拙的向前挪动着双腿,而关起远的理智正从巨浪的最底部缓慢的向上、向上、再向上……终于,理智重新的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开始清醒过来。
此时,关起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异样的目光直直的盯着站在身边的玉无痕,对于玉无痕他从来没有如此失礼过。
“起远,请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承认,我在利用你,利用你对玲珑的心意。但是,我决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希望悲剧能够有停止的一天!”
玉无痕敏感的体会到了关起远内心的波动,坦然的迎着关起远的目光,没有逃避。关起远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后,缓慢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玉无痕此时的心里难分是喜是悲,她望着神情木然,脚步蹒跚的关起远,声音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无奈,
“起远,难为你了!”
关起远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直直的走出了玉无痕的房间。他神思恍惚,魂不附体,无知无觉的走着,头脑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识。直到他看见玉玲珑房间里橘黄色的灯光,微弱的透过窗户,照亮了他眼前的黑。
“如果我这样做,能让你日后少伤心一分,我也就算值得了。”关起远的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京城地安门外大街路东的天汇轩茶馆,是京城最大的茶馆。天汇轩的前厅有五间门面房,内设柜台和大灶。门面房后面是个四合院,院中搭有罩棚。和门面房相对称的屋子叫做中过厅,过厅两侧的厢房和过厅后面的后堂中设雅座,大罩棚底下设散座。
夏季茶客们在天棚底下乘凉品茗,冬季天棚上罩上棉布帘子封闭起来,院内生火,整个茶馆内暖意盎然。“雅座”是上层社会社交的场所,“散座”是大众化的场所,茶客们以品茗为主。
过厅后堂的雅座里,坐着身着西装风流俊俏的玉承祖,和一身中山装古板严肃的宫崎风。玉承祖一脸的讨好献媚,连声音都变得格外的谨慎小心,
“宫崎先生真是风雅之人啊!这个地方真不错,闹中取静,市井百态尽收眼底呀!”
“承祖君近来可算是春风得意了,掌管了玉家玉家玉器行不说,又将有添丁之喜了。”
宫崎风不屑的目光扫过玉承祖英俊的脸,今天,玉承祖穿着西装并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散着,整个人显得如同一阵风一般的不羁。但,在宫崎风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
“宫崎先生的消息真是灵通啊!只是不够准确,玉器行是由我和二弟共同掌管的。”
“对于承祖君,‘我们’是非常关注的。以承祖君的才华,独立掌管玉家玉器行是早晚的事情。”
宫崎风听出了玉承祖的语气里意兴阑珊,所以,他格外加重了“我们”的“们”字。果然,玉承祖心领神会般的凑到宫崎风的身边,急切而小心的问,
“宫崎先生可有下一步的计划?”
“没有。一切还要看承祖君的。”
“事情有些棘手,我还没有理清头绪呢!”
实际上,玉承祖已经向玉无痕打探过关于玉如意的事情,而玉无痕对此事保持沉默,任玉承祖巧舌如簧,玉无痕就是一言不发。玉承祖彻底的败下阵来,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呢,便接到了宫崎风的邀约。
“哈、哈、哈,不急不急,承祖君要有耐心啊!”
玉承祖看着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悠哉游哉的宫崎风,脸上虽然是谄媚的笑,心里却在咬牙切齿的骂着,
“老狐狸,怎么是我急呢!分明是你急吧!”
话,说出口却变成了,“宫崎先生真是心胸宽广之人啊!”
“哪里,承祖君才是家学渊源啊!我听说玉家的家规极其严厉,历代子孙都要遵守,如不遵守,后果不堪设想啊!”
对于宫崎风突然提到玉家的祖训,玉承祖有些不耐烦,随便的打发着,“是啊,几乎每一代都有违背家规,被逐出家门的子孙。”
话刚出口,玉承祖的心思一转,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看着玉承祖似有所悟的表情,宫崎风得意的拿起面前的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香茗,真心的开始享受这古韵茶香。
回到家的玉承祖,神思恍惚,一直在想着宫崎风的话,只是还没想出头绪来,于是和妻子白依依商量。白依依的心计并不比他差,所以玉承祖总把自己的心事,与她商量。
白依依轻轻的用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慵懒的斜倚在床边,仔细的听完玉承祖的叙说,美丽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娇俏的说,
“承祖,你能不能把玉家的祖训给
我背一遍?”
“有何不可。”
这边玉承祖流利的背着,那边白依依静静的听着,在心里反复的琢磨着。渐渐的,她的大眼睛里,闪出了然的光彩。
“承祖,咱们是不能赌玉的,是吗?”白依依柔声细语的问着,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此刻的她,像是一只刚刚骗得乌鸦嘴里的肉的狐狸,志得意满。
“是啊!绝对是不可以的,何况,咱们玉家现在也用不着……”
玉承祖的话说了一半,停住了,瞪大眼睛,仿佛猜出了谜底的孩童一般,兴奋的看着妻子,夫妻俩彼此了解的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几天,玉承祖一边继续打听着玉如意的下落,一边偷偷的去了京城郊区的几个赌玉的场所。回到家以后,夫妻就关起门来,汇总分析这些玉承祖打听和了解来的情况,根据这些情况,夫妻总结了以下几点,
玉如意是真有其物,而且只能在无痕姑母那里;
宫崎风肯定是冲着玉如意来的,可以狠狠的敲他一笔;
骗玉承智去赌玉的事情,不宜操之过急;
眼下要办的事情,是得花钱雇个人,先让玉承智对赌玉发生兴趣,然后,名正言顺的将玉承智逐出玉家大门。
玉承祖出师不利,他在玉无痕那里响当当的碰了个钉子,玉无痕用彻底的沉默轻易的打发了他关于玉如意的所有问题。所以,如何将玉如意占为己有,玉承祖夫妻始终一筹莫展。
第二年的夏天,传来好消息,三姐玉珀和大嫂白依依几乎同时分娩,生的都是女儿,关起远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关玲玲。承祖大哥的女儿由无痕姑母取名为,玉芳菲。两个粉妆玉砌的小小女儿,都将由无痕姑母亲自教养长大。
也许这世间的事情是不能求全的,玉无痕原本是想让,如此有缘的两个小小女儿,相亲相爱;但是,两个人即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自打出生那天就彼此相看,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成长,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两个人一直也不是很亲密;从来都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虽然从不吵架,但是和对方几乎是无话可说的,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人生是一部独幕话剧,而生活是最完美的戏剧大师。马子服的一封信使我飞离尘世,成为九重宫阙上快乐无忧的仙子。同样是一封信,一封承祖大哥被绑架的信,又将我从九重宫阙里重新拽回到尘世,原来,我还是我,凡尘里的一个最普通女儿家。
琢器堂里坐着无痕姑母、父亲、博雅二叔、博君三叔、承智二哥、关起远和我。我们都已经看过那封信,信里的措辞简洁明了,客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杀气,“贵府的玉承祖在我们手里,用玉如意交换。请明天卯时在贵府门口等,如有差错,后果自负。”信上是承祖大哥的笔迹,使得我们连怀疑都可以省去了。
大家遵循着一种习惯,在无痕姑母没有开口前,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姑母大人,您为依依做主啊!”
一句京剧里的嘎调,突兀的响起,白依依披头散发的出现在琢器堂的门口,一路跪行着进到屋里,直接扑倒在无痕姑母的脚下。
“姑母大人,您要为依依做主啊!承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和芳菲该怎么活啊!”
如同京剧道白般的哭喊声,不客气的响彻在偌大的琢器堂里,显得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无痕姑母的眉头微蹙,脸上的表情依然温和平静,上身微微的探出,示意丫鬟扶起白依依。而白依依却赖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欲绝的哭喊着,
“姑母大人不为依依做主,依依就跪死在姑母大人面前。”
无痕姑母重新坐直了身体,语气浅淡无味,“回房去吧。”
跪在地上哭闹不止的白依依,抬起头,目光迅速的扫过玉无痕的脸。这张脸上的表情和气势,使她又恨又怕,那是她一生都无法做到的,她不甘心的收起了哭闹,被丫鬟搀扶出了琢器堂。
“此事各位有什么高见?说说吧!”
浅淡柔和的声音,压得每一个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良久,无痕姑母轻叹出声,“都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大姐,您不是真的要交出玉如意吧?”父亲抬起头看着无痕姑母,有些惊慌失措的问道。
“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不行,我不同意。玉如意是玉家的根,绝对不行。”博雅二叔站起身子,斩钉截铁的说。
“博文,博雅,我也不愿意,但是,我不能不顾忌承祖啊!”
琢器堂里重新沉默着,我的心思一转,看着始终没发一言的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声音清亮的问无痕姑母,
“姑母,玉如意的样子除了您,可有别人见过?”
“没有。”
“我有一个办法,请姑母定夺。”
无痕姑母轻轻的对我点头,示意我说下去。我缓步走到屋子中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急不躁,
“既然,除了姑母没有人见过玉如意的样子,那么,咱们便可以做一个假的玉如意去救承祖大哥。当然,绝对不能让匪徒看出破绽来,关于这一点,咱们有三叔和二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都是琢玉的高手,那么,一定也是作假的高手,这个道理,古今皆同。
“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无痕姑母有些犹豫,她在心里反复的衡量着事情的可行性。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关起远,走到无痕姑母的身边,弯下腰,轻声的对无痕姑母说,
“姑奶奶,依小的看,不妨一试。”
“博君,承智,你们意下如何?”
无痕姑母的目光落到了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的脸上,他俩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对无痕姑母认真而慎重的点了点头。无痕姑母站起身子,挺直脊背,声音清晰坚决,
“好,此事已定。明天,我去。”
“不,我去。”博雅二叔的声音更加的坚决和不容反驳。无痕姑母与博雅二叔对视良久,轻轻的点了点头。
京城东城区东交民巷一所普通的民宅,这座民宅从外面看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普通得淹没在一片民房之中。
但是,它四周围墙的墙体里是空心的,墙体里的空间足够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而行,墙体的不同部位都有射击孔,并有狙击手全天候轮流站岗。
进入院内,院落及房屋是完全的中式结构和布局。而房屋的内部却是完全的日式装修和格局。
这里是日本黑龙会在京城里的一个分部,此时,玉承祖正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焦急的等待着宫崎风的到来,期待着宫崎风能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假绑架的主意是妻子白依依出的,计划是由玉承祖和宫崎风一起制定和实施的,现在看来,一切还算是顺利。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玉承祖不但可以平安的回到家中,还可以得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金钱,并且还能够得到宫崎风以及他背后势力的支持,那么,离他独立掌管玉家玉器行的日子,便真的为期不远了。而宫崎风则能够一尝夙愿,得到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玉家玉如意。
这是个双赢的计划,玉承祖一直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然而此刻,玉承祖突然有了一种被困的不祥之感,心情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承祖君,久等了。”
宫崎风在玉承祖的盼望了又盼望之下,终于客气的出现了。他已经脱去了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换上了传统的日式黑白相间和服。脸上的表情也已经不再刻板严肃,换回了原本自信而高傲的脸孔。
一个纯日式打扮的侍女摆好酒菜,躬身退了出去。
“承祖君,请。”
宫崎风自顾自的坐下,自斟自饮起来。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宫崎风逐渐的了解了一些玉承祖的秉性,他是那种你越对他热情他对你越冷淡的人。通俗一点叫做“上赶着不是买卖”。
“宫崎先生,事情到底如何了?”玉承祖快步走到宫崎风的身边,焦急的问。
“承祖君,莫急,请坐。”宫崎风的情绪并没有受到玉承祖情绪的影响,反而,更加的不急不燥了。
玉承祖无可奈何的坐到了宫崎风的对面,宫崎风的目光轻轻的落到玉承祖英俊的脸上,
“承祖君,祝你前程无量。”
宫崎风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的碰了一下玉承祖面前的酒杯,独自干了这杯酒。听到瓷质酒杯碰撞时,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玉承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宫崎先生,合作愉快!”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旧历乙丑年,隆冬季节。雪,迟迟的不肯落下,天气奇怪的厉害,奇冷无比,却无风无雪。这一年的冬季,在我的记忆深处始终冰冷的存在着。
今天,玉博雅独自一人,穿过假山,走过精巧的回廊,绕过黄杨木雕的影壁,慢慢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着,像是要把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在心中带走。他不喜欢离别的场面,所以,很生硬的拒绝了家人的相送和关心,他是拙于表达自己的,他也不知道面对妻儿,面对兄姐,面对家人的关心,他该如何表现。所以,他宁愿独自一个人,最少这样他知道如何自处。
我站在回廊的尽头,等待着博雅二叔。冬季的天,亮得特别晚,在一片灰蒙蒙的光线里,我看到了博雅二叔高大健壮的身影。
“二叔,我等您很久了。”
“玲珑,这么冷的天别着凉了。”
博雅二叔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我,有些微微的惊讶,因为,他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来送他。我将手里拿着的一条深蓝色的毛围巾,捧到博雅二叔面前。第一次,我还是第一次和博雅二叔距离这么近,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还要魁梧,穿着灰青色的棉长衫,黑色的外裤,白底黑绒面的棉鞋;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憔悴。
“二叔,您把这个戴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
“二叔,戴上吧!看天气像要下雪了。”
我踮着脚,不由分说的把手里的围巾围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开心的笑了,
“二叔,暖吗?这可是我亲手织的呢!”
博雅二叔温和的对着我笑,露出洁白而整洁的牙齿,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暖。”
围巾原本是我为父亲织的,自从知道博雅二叔要去救承祖大哥的时候开始,我就想把它围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似乎只有如此做了,我的心才能够得到安宁。
我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博雅二叔的背影,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我的心中被一种强烈的、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牢牢抓住,胸口传来一阵阵窒息的感觉。我用力的甩了甩脑袋,拒绝面对心中的不安。
玉府的红漆大门外,停着一辆全黑的马车,马车旁三个全黑打扮的青年男子,给人一种非善类的感觉。
玉博雅出了玉府西角门,一眼便看到了这辆马车,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这样的一辆马车实在很扎眼。他径直的走到马车边,一个黑衣人略微的打量了他一下,便将眼罩给他戴上,另外的两个黑衣人把他架上了马车。
玉博雅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只觉得,马车走了很久,却没有走得太远,他觉得马车似乎在不停的绕着圈子。
“到了。”
玉博雅被带下马车,带到一间屋子里。他觉得身边很安静,人似乎都走了。玉博雅小心翼翼的将眼罩取下,安静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高大而粗壮的房梁,宽敞的空间,带着异味的空气,证明这里是一间堆放木材的仓库。
“玉先生,受惊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玉博雅缓缓的转过身子,冷冷的看着宫崎风,“我没有猜错,果然是你。”
玉博雅在心里暗暗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正视内心的怀疑。自从两个月前,宫崎风取走了玉承智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琢磨出来的白玉观音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玉家玉器行。
当时,玉博雅是有些怀疑,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他并没有往深处想。
“玉先生,东西带来了吗?”
玉博雅轻轻的举起手里的包裹,他感觉到宫崎风的一双眼睛里恨不能长出一双手来,立时三刻将他手里的包裹占为己有。
“玉承祖呢?”
宫崎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响亮的击掌两次,玉承祖被一个黑衣人带到了玉博雅的眼前,玉博雅在一把抓住玉承祖手腕的同时,高高的抛出手里的包裹。宫崎风一惊,慌忙的伸手抓住抛过来的包裹,身边的人也跟着有些紧张。
“我们可以走了吗?”
稳定住情绪的宫崎风,听出了玉博雅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宫崎风有些恼怒而烦躁的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让出路,让玉家叔侄俩离开。
宫崎风带着不可抑制的兴奋,急切的打开了包裹,拿出装着玉如意的紫檀木盒子,迫不及待的打开盒子,痴迷疯狂的目光紧紧的黏在盒子里的玉如意上。
趁此时,玉博雅死死的抓着玉承祖的手腕,微低着头,飞快的向门口走去,一会儿的功夫,大门就在眼前。
突然,身后的宫崎风颤抖得高声喊叫着,“假的!假的!假的!假……”声音戛然而止。
宫崎风的咽喉处,贯穿着一支袖箭,没有人看到是谁是什么时候射出的,风驰电掣一般,扼住了宫崎风的生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也大张着,似还有没说完的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盒子里的玉如意已经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几乎在宫崎风倒地的同时,一颗同样神秘的子弹射穿了玉博雅的心脏。他一把抓住玉承祖的后背,狠狠把他推出门外,同时在玉承祖的耳边小声而快速的说,“儿子,快回家!”然后,猛的关上了门,死死的用身体抵住身后的两扇门。
玉博雅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一点一滴的从身体里流走,他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冰冷。他缓缓的舒出一口气,缓缓的放松身体,慢慢的抬起头,凉凉的雪,冰冷的落在他的脸上,
“哦,下雪了,玲珑说的对,真的下雪了。”
雪,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着,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天上人间就已经是素白的一片了,白得那么彻底,白得没有一点缝隙,或许苍天不忍心看到万丈红尘中的悲哀与丑陋,痛苦与疯狂,伤心与欺骗,所以,才用这雪,用这纯粹的白,这撼人心魄的白,这洗刷灵魂的白,掩盖了一切,掩盖了人世间一切的欢乐与无奈;美好与丑陋;无私与贪婪;幸福与悲哀。可是,人心呢?!人心真的就能随着这样雪,这样的白,这样的纯粹,彻底的干净起来了吗?!
正是,眼波如水露温柔,妾意郎情两更羞。
无底人心贪念起,小窗落雪恨离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