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华回到甘泉宫, 任由宫人伺候她洗漱。当时她在内室陪皇后说话,外头的动静自然都听到了,毕竟内室与外头并不具体的隔断, 不过是一卷珍珠帘子, 想不听见都难。
皇后苦笑。
她第一次看见皇后露出那样无奈的笑容, 不禁道:“皇后娘娘放心, 您是天下人之母, 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你不明白。”
皇后说道。
她是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拥有那传说中的情与爱,为什么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旁人的心,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永远都只能孑然一身。
然而她只是规规矩矩地低头道是, 又喂了皇后一口汤。皇后现在勉强能吃些东西,但看起来还是瘦的很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 她突然觉得这个女子很可怜。
“若到时候本宫真有什么不测, 本宫会让皇上立你为皇后。”
皇后突然冷不防的说道。
郁华听了这句话,端着汤的手险些一抖。她将汤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连忙跪下道:“嫔妾从未窥视过皇后的宝座,还望皇后奶娘明察。”
“本宫晓得。也正是因为本宫晓得,本宫才知道你当得起。若到时候你做了皇后,你只答应本宫一件事,别放过路桃。自然, 若本宫命大, 你就当你今天什么都没听见, 本宫什么都没跟你说。”
“皇后娘娘……”
她仍旧迟疑, 皇后却摆了摆手, 说:“你替我把皇上叫进来,他本来最近身子就不好, 还动这么大的肝火。”
言语间颇是嗔怪。
郁华不敢再争辩什么,只是道了句是便出去了。
翌日由徐医女为皇后引产,勉强保全了皇后性命,宫里上上下下眼睛耳朵都盯着泰坤宫,众人心思不一,没多少人希望皇后能活命,自然也不会有人敢恶毒到诅咒皇后。
可是五天之后,皇后还是去了。
举国大哀,皇上亲自为皇后守灵,几次体力不支昏死过去,最后还是太后出面将皇上劝回,然而宫里的嫔妃们还是不敢懈怠的跪在停灵处,轻易不敢起身。
这样的低气压,所有的妃嫔眼眶都是红的,更有甚至几次哭的昏死过去,连在清心堂白昭媛在住处为皇后的亡灵祈福。然而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足足跪满七日,皇后的灵柩被送往皇陵,皇上亲自扶棺,由太后代管六宫事宜,听说柔昭容伤心难耐,还亲自写了诗文奠基。而皇上正在伤心中,无人赞赏她的行为。
皇后下葬那晚郁华辗转难眠,皇后那天在内室与她的密谈她连陈筠都还没来得及告诉,毕竟不过是皇后一席话而已,无纸笔记录,也无人作证。没人知道下一位皇后会是谁,甚至没人知道皇上还会不会再立皇后。
皇上憔悴了许多。
整整两个月未召幸过宫中任何一位嫔妃,然而宫中也无一人敢争奇斗艳,甚至无人敢在她人面前展露笑颜,生怕一个不慎,就惹怒了皇上。虽然皇上一直未再踏足后宫。
三个月过去,逸恒已经被接回了甘泉宫居住,母子感情渐深,虽然有时候逸恒会哭着说想念母妃,但是郁华亦不觉得心酸。人之常情罢了。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她还争个什么呢?再争,就是她不懂事了。
到第一百五十一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雪,那天郁华正教给逸恒读书,因是在孝期,甘泉宫收拾的素简。不知道是哪个太监唱了一句皇上驾到,她正念书的声音颤了一下,忙放了书,拉着逸恒去给皇上行礼。
“皇上来了。”
沈焕瘦削不少,可见皇后的事对他打击极大,郁华见了都不由替他伤心。
“嗯。”
沈焕点点头,郁华察言观色,便对身边的宫人道:“先代三皇子下去。”
“是。”
又亲自替他奉了茶,说:“还是去年的雨前龙井,皇上不要嫌弃才好。”
“朕不挑剔这些。”
“许久未见皇上,倒觉得皇上瘦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罢了。”
“日子总归要过,还请皇上节哀。”
“朕晓得。”
他说完抬起头来看他,又笑道:“朕总觉得这几个月朕老了不少,可来的这一路上,风景还是原来的风景,你也还是原来的样子,看来只是朕的心老了。”
“皇上也是太伤心的缘故。”
“月宜死之前让朕立你为皇后。”
虽然有准备,但陡然听见了这话,郁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便跪下道:“臣妾何德何能,不敢得先皇后这样的看重。”
“其实朕也属意于你。不论是品行还是家事,你都足够有资格母仪天下。朕此次来一是瞧瞧你,二也是准备去跟母后商量这件事。朕不入后宫这么久,母后肯定也会觉得朕只顾儿女私情,对你们太过凉薄了。可母后她哪里明白……”
他的声音带着无限唏嘘,却欲言又止,道:“朕是伤心糊涂了,竟与你说这些话。”
“皇上是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
她道。
沈焕瞧着她,又仿佛瞧不透她。却又想这样的女子最好,靠规矩活着,又晓得他人的难处,从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可又觉得愧对。
“每次一见着你,就像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知道你听着朕说着对别人的相思之情心里肯定不舒坦,可是朕还是这么自私,朕心里苦,不知道对谁说。母后是真的亲娘,可是有些话,朕不敢,也不能对母后说。而宫里的其他人,无非都是想着为自己挣前程罢了,朕说多了,她们倒是要心生怨恨来。郁华啊,朕的心就那么大,被一个人分走了,就再匀不出一点给旁人,有时候朕真的很感激你,你愿意听朕说,不管是真的愿意还是装的,起码朕瞧着你,就觉得轻松,就愿意跟你说。”
“臣妾晓得皇上心里苦。臣妾自幼失母,知道失去一个人的滋味有多难受。这些臣妾都晓得。其实臣妾也会伤心,只是臣妾有时候觉得,人活在这世上,有太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生老病死,就像爱恨别离。皇上是天子,可是对于臣妾来说,天子也是人。”
真是又舒心,又熨帖。
沈焕突然笑了,他笑着对她说:“朕早想让你来开解朕,只是觉得这是朕与月宜之间的事,旁人知道也无益。罢了,你好好歇着,朕去瞧瞧母后。”
风一阵的来,风一阵的走。可这终究在宫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就这时候,二皇子出了水痘。也算是危险的病症,季婕妤却不管不顾的陪在二皇子身边,郁华把逸恒送到了陈筠那里,趁二皇子熟睡之际唤了季婕妤过来。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只是你爱惜孩子,自己也要当心才是。”
“嫔妾省得。嫔妾幼时出过水痘,不打紧的。”
“二皇子现在还有意识吗?”
“有。”
季婕妤沉吟了半晌答道。郁华晓得她心里想什么,便单刀直入的说:“听说二皇子昏昏沉沉的时候叫的是母妃,还说母妃为什么不要我?”
季婕妤怔了一下,转而又有些尴尬的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是时候了,趁哪天二皇子醒着,你差人去请白意。不用让二皇子看见你,让他听见就行。”
“真的去请吗?”
“请,而且务必把折芝请来。”
季恬在宫中历练久了,脑子也比之前灵光的多,知道瑾妃的意图,便答了句是,又道,“逸霜那里现在不能离人,嫔妾就先过去了。”可怜慈母心。
郁华点了点头便让她先走了。她现在心里想的不只白意的事,更多的是沈焕刚才说的话,她未想过自己在沈焕心中既然占有这样奇怪的地位,但无论如何都好。这段时间她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于是为人也越发低调起来。
倒是柔昭容那边越发长袖善舞。如果自己真做了皇后,是不是也该兑现诺言。
“别放过柔昭容。”
她想到之前皇后风轻云淡的语气,然而她的眼神,除了一如既往的淡漠,还带有一丝恨意。
为什么不在死之前将这一切告诉皇上呢?以皇上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替她报仇的。
是了,皇后那样骄傲的人,就算是枕边人,她也不愿像他吐露自己所经历的腌臜吧。何况她也不希望沈焕生活在恨意里,宁愿让他以为自己是不治而亡。
所谓情爱,她这一生从未拥有过,大概以后也不会拥有了。
无所谓。
比起这宫里的许多人,她是幸运儿。
季婕妤果然听从郁华的吩咐着人去请了白昭媛,逸霜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感激季母妃,又担心母妃不会来。
“折芝姑姑,就当我求您了,您就让昭媛娘娘亲自来瞧一眼逸霜吧。逸霜这病来的凶险,他昏迷之时一直叫着昭媛娘娘的名字,一遍一遍的问母妃你为什么不要我。折芝姑姑,逸霜是昭媛娘娘可是昭媛娘娘的亲生子。”
逸霜的心一点一点的凉了。
及至折芝来的时候,他都闭着眼睛装睡不瞧她。
逸霜病好之后,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然而对季恬,却比之前要更加亲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亲近,季恬感受的到。
而知道这个消息的郁华,突然很希望白昭媛能早点从那个清心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