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顺儿这厢拎了个食盒,乐呵呵地将府内厨子炙好的新鲜团鲤送了过来,到阶前却望见胤祥兀自枯坐着愣神,自家主子面色更是阴的怕人,便堪堪收住了自个儿那三步见风的腿脚。心中打着小鼓,秦顺规规矩矩地就地一千儿,摒声静气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将食具并几色菜品布好,这才小心恭敬地退了出去。
“好啦,是我的不是,祥弟何必戳穿了去,偏你解意的本事又不济,就这么捂着装相多好?没的还糟践了这些好东西!趁热快着用些。”胤?从胤祥面前取过杯子,满满斟上了又推将过去,择了句松心的话道。
胤祥望着桌上焦黄金亮,香气四溢的炙鱼,却激不出半点食欲来,想来即便用着也只是味同嚼蜡了。倒是胤?那话说得他破颜一笑,举起杯来,又复得几分襟度洒落,“本是同四哥贺喜来的,倒让小弟在这不合时宜了一遭。自罚一杯。”胤?勉强笑着陪了一杯,又听得胤祥道,“呵,就顾着自个儿,倒把四嫂交代的差使浑忘了。我听四嫂说,您近来烦闷的紧,连带着府上奴才都是十分小心上再添两分,前头见秦顺那精灵样儿我倒还不觉,只刚这一看,竟又像是常有的样儿,怎么了?可是行在那边儿……?”
胤?见胤祥提起康熙,面上便又见了凝重之色,想了想,方才道,“这倒不是,如今塞外正是秋高草长的爽适时候儿,皇阿玛身子骨儿也还健朗。只是,近来朝里有些事儿,我隐隐觉着不对味儿。知你今儿个要过来,原就预备同你说说的。”胤?一面撑着案面站起身来,一面道,“这第一桩事,我看去年的两江案未必就真完的了,听闻噶礼如今是同张伯行明争暗斗的掐起来了。目下这位苏抚可不比运青,凡事三虑在前,就那份豪健脾气,真要哪一日不管不顾的,直绰绰地把噶礼那些事儿端发出来,怕不掀出个惊天巨浪来才罢。”
胤祥眉峰沉敛了一发,抬头望着胤?,缓缓道,“若要我说,地方上督抚这两尊神,总要在一口锅里的脾性才好。你看运青与牧仲(时张鹏翮任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宋荦字)任上,当年南巡办差你我都是亲眼见了的,和衷共济就是写照。且不说两江是朝廷财赋重地,即便如晋陕这些地方,哪里就是一笔清账了?廉吏如于成龙、郭?这些个,虽说私德清明,又却闹的人情反目,于地方辑治未必真有什么益处。”
胤祥口中虽如此说,可与胤?心中一道想及的,却是皇父的制衡之道,只还不及想得更多,又听得胤?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两江的事必是包藏不住的,焉知皇阿玛没有静观其变的意思,否则调其一人离任便可消弭……”
“当日四哥与运青说的,我倒没顾着细问。如此看来,约是噶礼在运青一事上做的太过,教皇阿玛见疑了?”
“圣心莫测呵。”胤?摇了摇头,他自己也并不能将这事琢磨的通透,按说前后疑点颇多,更别说此事上透出的种种,分明看着康熙像是对太子见疑的,可真正措置起来,却是对噶礼信用至极。“这还罢了,另一桩事,料你当还不知。上月,皇阿玛为着豫省的一桩流民案,对刑部大加申饬,严责齐世武(时任刑部尚书)、卞永誉(时任刑部侍郎)两个辜恩溺职,连贝和诺(时任礼部尚书)、陈诜(时任工部尚书)、赵申乔(时任左都御史)都吃了挂落儿。”
见胤祥面露不解,胤?又道,“详细说来,也只是一伙子山东乡民叩阍,状告一个叫陈四的山西乡民聚众抢掳。因事涉山西、河南、湖北三省,刑部便只拟了个发往湖广总督、河南巡抚处严审具题的议。孰料俟后皇阿玛见了刑部议准,龙颜震怒,就着郭世隆、鹿?两个将陈四等发还原籍的议,拣了个案子的细末之处严责刑部,言及若果系流移饥民者,自应徒步荷担,沿途乞食,至有良田之处即应栖止耕种,养赡妻子,为何又乘骡马,手执刀枪等器械绕行各省,况督抚等每年题报丰稔之疏见在,其等何曾遭遇饥馑。又有寄谕至督抚处,似此百什成群,越界远行者,该督抚并不奏闻,是何居心。”
如此一桩小事,却引得康熙这般发作,饶是胤祥听了也不由乍舌,“皇阿玛圣明洞鉴至微。只是这么一来,刑部倒真有些冤枉。每岁过案繁冗,出些纰漏也在情理之中,各省多有乡民盗掠之事,只为着这个便叩阍的怕还不多,这事听来就算不是当中有人挑唆,闹事的也属刁民一类了。”说着,胤祥目光稍有一顿,“是不是张相(张玉书)方殁了,皇阿玛才借着这事发作的……”
“只怕不是。皇阿玛的上谕中,是责齐世武等罔念恩遇、自图安逸,将刑部诸事尽行废弛,更有‘辜忘朕恩,至加刑戮之时尔等悔之无及’等语。”
“这――”胤祥显然大觉意外,内里将此事暗自裁量了一发,思虑着才又道,“伪朱三太子之鉴在前,尝闻有巨室迎接至家,供其酒食,延之读书,各省无知乡民受其蛊惑甚多。现而今,在这如许人众飘流数载,每日所得口粮、喂马草料不在少数,供奉自何处而来?总不要又是揭出一桩逆案来?皇父如此,可是有责刑部不察之意?”
此时,天空中渐露了暮霭出来,一抹彤云蘸着些绛灰色悬在天侧,打磨着晚照。一时之间,院内一片寂寂。已是有一段默然的胤?起身,负手踱开了些,这才望向东北面,怅然一叹道:“如此解释倒也不错,若只说都察院有监督之责倒还罢了,又何以能一并牵扯上礼部、工部?恐这一回圣心所虑的,不在什么前明太子,反倒是咱们这位太子爷二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