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交谈正酣,张郁青听得入神。忽闻在船头玩耍的叶芷汀喊:“有客人来了。”二人掀开竹帘观瞧,风雨之中一行五人手举伞簦,身穿蓑衣,沿着曲折的小路逶迤而来。为首便是昨夜的“抢策贼”,身高八尺甚是魁梧,面如冠玉,双目如星,风采与王毓相仿,却比王毓多了一份飘然之气。
这人来到舱前,温言笑道:“昨夜惊扰先生,十分惭愧。”
晁榘道:“不妨!不妨!”
“鄙人马玉,特来归还策文。”
晁榘收藏于书箱,又仔细上锁,惟恐策文不翼而飞。“家主煮蜀茶又有楚曲《采菱》,特邀先生品茗观舞。”晁榘听得有楚曲便有些心动,又怕有失谦和矜持之风,有些踌躇。马玉又道:“家主读先生削藩之论,评曰:思虑长远,切中时弊。”晁榘顿觉知己,遂道:“何敢辜负贵家主殷殷相邀之意,请带路。”
马玉引领晁榘、王毓登临楼船。只见艞板之上就覆有棉纱与蚕丝编织五彩毡毯,一直延伸到楼船三层。晁榘尚未收到过如此礼遇,心中颇为感慨,不由想起往日种种,正想得入神,身边王毓道:“兄长,小心脚下!”原来一行人已经到达主舱,舱口是半尺来高的防止雨水倒灌的木槛。
早有一年轻公子立在舱口笑意殷殷迎接,只见那公子丰颐朗目,日角龙庭,意气饱满,自有一股龙翔凤翥的的神采。马玉介绍道:“这是敝人家主,这位便是晁先生。”那年轻公子一副贵族独有稳重雍容之态,恭敬施礼道:“鄙人姓穆,名上子下智。有幸得览先生佳作,所论引人深思。今日特邀先生品茶观舞,以尽仰慕之意。”晁榘道:“布衣晁榘,受主人礼遇,心中惭愧不已。”穆子治说:“先生何必过谦。”
主舱宽约两丈,空间十分开阔,匾书云:重礼明德。右厢便是精致茶阁,两名长裙曳地的茶姬煮茶,炭炉上茶灶热气腾腾。
穆子治道:“这是蜀川的苦荼,亦称荈诧。”
晁榘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
“先生高才。这是去冬雪水,煮茶最好。蜀茶乃茶中极品,名曰‘七株’,产自蜀中蒙顶山,蜀中上官世家商社运抵雒阳。”
晁榘道:“其香悠远兮扶摇登宵,其味空静兮潜藏于窍。茶香如空谷幽兰,清幽若无,堪称隐者香。”
“先生所论格调高雅,这茶也算得其主。”
“阁下可知如何吃茶的三法?”
“请赐教!”
“陶罐煮熟,撇去汤水,将茶叶渣,拌到粟米饭中食用,如同野菜下饭,此乃黔首吃茶。荆巴间采荼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灸至红色,待发脆后,置于器皿捣碎成末,再放入陶罐中,倒入煮沸的水,加葱姜橘皮等佐味,可祛湿醒酒,此乃士人吃茶。”
“晁某其实不喜如此之茶。梁宋富庶,农户不过三十亩田,亩产粟米两石。维持生计须佃田五十亩,佃租高达五成半,小户年收粟米一百一十二石,货值一万一千两百钱。每岁赋税三千钱,剩余口粮不过七十石。男子月口粮需两石,妇女口粮需一石半。
“如此算来,不足一对夫妇一岁口粮。”
“民生艰难。小民占据两成土地,却承担八成的赋税和徭役。豪强无不蓄奴过百,占地数十顷,多乱法暴虐之举。”
“巴蜀道路行路艰难,自蒙顶山到中原,不远千里,耗费民资。恰如所谓隐者,不思为国家所用,自诩高人,于黎民苍生无益。此茶不如稻、黍、稷、麦、豆,正所谓五谷熟而民人不饥。公子你乘坐五丈楼船必是家拥万资,身着锦衣抱炉待春,又怎知荒灾之年饿殍屡见不鲜。”
王毓觉晁榘所言不合时宜,穆子治却不以为意道:“先生心系苍生,忧国忧民。请问以先王之道”
“内泽诸夏而外加威于四夷,成汤周文之王道也。诗云: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此之谓武德昌盛而震慑四夷。诗云:汤武网开三面,泽及鸟兽!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此之谓泽被中土而惠万民。文治武德,这就是先王之道啊!”
“善!”
王毓道:“主人心胸宽阔令人钦佩,我兄长一心报效国家,以造福黎民为己任,三句不离民生社稷。”
晁榘也觉得自己言语扫兴,连忙说:“晁某一时妄言,其实蜀茶经身毒道远销至波斯、天竺,经茶马道远销雪域高原,为蜀川民富之途;至于歌舞升平也是盛世景象,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德化天下,王者之道也。今日得闻楚曲《阳阿》、《采菱》也是三生造化。”说完捋须长笑。
晁榘严肃却不迂腐,那公子更是越发喜欢,遂示意歌舞。
钟罄齐鸣,琴瑟相交,七个长发曼倩女子着楚服执羽绂而出,显得神秘诡异。楚人信鬼好祠,巫风乐舞与中原大相径庭。七女子长袖飘逸、腰肢轻柔却显豪放妖冶之姿,翘袖折腰,袖如素霓。绕身若环,形态婀娜,动容转曲,
晁榘叹道:“一曲四词歌八叠,开声便婉转断肠,此乃何曲?”
她唱到:“《曲礼》云: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哀音以歌别离,此曲名为‘不巷歌’;阿姎虽练楚舞,却甚是朝鲜婢。”
匜朝歌姬以邯郸赵女、蜀川僰僮、燕国朝鲜婢、南越菩萨蛮、西域胡姬为甚,以义女之名养之,然后专门赠送,攀附皇贵。
“舞姿华采若英,体如游凤,秋芍被风,却是心有所忧,似有所虑。”
“闻弦歌而知雅意,阿姎得先生知心谬赞,愿献玉醴酒以谢先生。”
只见珠帘外那女子面容清新脱俗,虽冷艳如冰却令人心旌神摇。
马玉声色俱厉喝道:“大胆,竟然如此唐突。”
晁榘忙说:“不妨!不妨!晁某得美人奉酒求之不得。”
“小女阿姎入府中半年,初次为献舞,得先生夸赞,十分感激。”
晁榘道:“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挽巫山一段云。如此美人,主人何须苛责!”
穆子治道:“既然与晁先生有缘,容她放肆。”
只见那女子娇步奉酒踏入,一股清冽香气扑面而来。女子颔首走近,晁榘心醉神摇,痴痴盯着女子柔颈秀发。晁榘接过酒杯,忽生横事,那女子腰身一拧,突然从从琵琶那直柱之中,拔出了一把细长却锐利的剑,直刺穆子治,刹那剑尖已经到了穆子治咽喉。
马玉反应迅捷,背上长剑直刺女子胸口。他意欲围魏救赵,逼退那女子。不想那女子并不退缩,竟然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王毓的櫑具剑后发先至却已经绞上那女子软剑,櫑具剑发变幻无方:这一绞一缠乃夺人兵刃的招式,正是千山派剑法中‘雪困愁城’。王毓自信能至少能将那女子剑撩飞出去,女子非撒手不得,不想吐纳之际便觉呼吸不畅,手臂发软竟然使不出十分力道来,王毓便知那女子身上的幽香乃是一种及其厉害的毒瘴。马玉刺中女子胸口却是“当”的一声金戈一声,原来女子衣衫下有宝甲护体,女子没有受伤反而借力倒翻身躲过两人夹击。
三人缠斗之际,晁榘也愣了过来。那女子身形一晃化作无数幻影,穿过马玉与王毓二人剑网,直奔穆子治过来。晁榘闪身挡在穆子治身前,女子软剑被挡,提脚踹中晁榘胸口。
女子右手软剑格挡王毓的櫑具剑,左手接了马玉肋下攻来一掌,借力外翻,竟破舱顶而去。那女子踏帆顶桅杆,回身朝围上来的护卫发射连弩,远远遁去。
马玉空手接住一支弩箭,大惊道:“黑冰弩!这是秦朝欲孽黑衣教,莫要追赶,提防调虎离山。”
穆子治受了皮外伤,晁榘被踹了一脚晕了过去,直至次日才醒过来。
穆子治问:“这黑衣教的底细如何?”
马玉道:“秦朝嬴政时,尉缭子谏言:“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刺杀其忠贞之士,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嬴政用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剑士暗杀。或散布谣言,离其君臣,由此发展起来一支秘密斥候精锐,专司刺杀,挑拨,收买,散布谣言等。秦亡之后,斝匜相争,这支秘密组织在秦宗室女赢荧率领下,化整为零,潜藏民间,因秦人尚黑,常穿黑衣,谓之黑衣教。”
“《尚书·禹贡》:九河既道。黄河过孟津播为徒骇、太史、马颊、覆融、胡苏、简、洁、钩盘、鬲津,河道复杂。过濮阳津,黄河下游依旧有漳河、洹水、屯氏河、漯水、济水、鸣犊河等。近年来,因为回河之争,数次决口黄河,形成了冀州和青州之间数百里的黄泛区,河水湮没平原村庄和田地,沼泽处处,芦苇丛生,大批平民流离失所,盗贼横生。黑衣教活跃其间,广收教徒。”
王毓道:“如今青州与冀州之间,黄泛平原纵横数百里,无地游民二百万以上,临淄城号称百万人口大城,但是收纳无产户民五万户。”
穆子治道:“就是这些丝绸产业藏污纳垢,容养刁民么?”
晁榘道:“若不是临淄城的丝绸产业,游民就更加多了。一亩地,种子一斗,秋收三石。但是若是钟桑树,一亩地可得桑叶四百斤,养一箔可得蚕丝四斤,价值五百钱,若是上等的绣娘,价值千钱以上。正因如此,齐地才能供养这许多人口。”
马玉道:“所以,官吏热衷废农为桑,恶少地痞为其爪牙,钱庄输子钱于桑蚕织。当年回河之争,齐郡大肆鼓吹决口黄河,流民四起,为奴为婢,面对无穷无尽的盘剥,至死不能赎身,民脂民膏为富贵者所食。”
王毓道:“如此民怨累日所积,必有迸发之日。诸夏民之怒,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前车之鉴也!”
穆子治道:“铲除商贾,劝民还农如何?”
晁榘摇头道:“二百万流民流荡于冀州青州之间,临淄等数百万人口的衣食住行寄托于商贾,无业游民求生于商贾,黑衣教活跃其间,伺机作乱,若是动了商贾便会民生大乱,岂不是给黑衣教一个天大的机会,这五百万众会闹得天翻地覆。”
穆子治拱手道:“受教了。”
大雨停歇之日,双方告别。
穆子治将随身锦袍赠予晁榘,道:“此袍在先生之身,如学生常伴先生。”
锦袍乃陈留襄邑彩织锦所制,鎏金为边,间杂金、紫、绿三色,线条浑然天成,乃上上之品。陈留襄邑彩织锦与蜀锦、金陵云锦并称,一匹都价值百金,这锦袍是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