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夷人为什么大老远从边北跑来江南, 只说这口音问题。
江南的软语可不是那些粗狂夷人一朝一夕能轻易学会的。
那么这得是什么时间密谋,又得经过多长时间的潜伏才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便让人深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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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歌是一个十分有行动力的姑娘。
先前魏昭那一句话说不定只是随口说一句, 不用当真, 但是她既然答应下来就不会只是当无心之言随意相待。
她直接递了帖子上门拜访去了。
顾湘君本人现在是住在旁人家里借住的, 主人家不怎么管的到她们, 顾湘君和寒江雪商量着, 两个人就报备好出门去了。
顾湘君也是一个大家闺秀,只是之前有被后娘虐待过的经历,脸上会有那么一点不自然的郁色。站在荣光焕发的寒江雪面前难免会显得有那么一点落入下风。
好在她本人刚从魔窟脱出, 更注重精神解脱,并不在乎这点外在的落差, 因此两个人还算相谈甚欢。
只是顾湘君看着寒江雪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寒江雪能看的出来, 但是她知道有些人不会喜欢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拿出来和大家分享, 因此也很小心翼翼的略过不提。
但是她可能是小瞧了顾湘君这个人的气量。
顾湘君开口时,已经没有了之前面对魏家人时的木讷, 她声音偏柔,却不是柔弱到轻易一戳就破。
“寒姑娘,之前听说你的大名很久了。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来着。”
‘久仰大名’之类的谦词寒江雪听得多了,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顾湘君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格外真诚,这样的客套话听着竟然像是真心实意的。
顾湘君道:“先前我因为自家的一些私事, 自暴自弃了很久, 本来觉得人生无望, 加上这里总是能听见寒姑娘又如何出挑的传言, 当真是羡慕很久。”
寒江雪一听这事涉及到人家家事, 不好再问,只是露出一点不好意思, 同时也表明自己有在认真倾听。
顾湘君现在应该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观众,事实上也不需要谁故作惊诧的惺惺作态。
寒江雪这种态度让人十分舒适,她微微一笑,继续了自己的话题:“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人应该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毕竟人一生那么短暂,百年之后,有有谁会记得你是什么人,会在乎你曾经或成什么样子呢?”
这话一听就知道有但是,寒江雪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回忆。
“可是后来我发觉,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再活着。娘亲为了成为他人眼里优秀的妻子,出色的母亲而活着,父亲为了家族颜面而活着。他们活的都不痛快,装的像是很幸福的样子,可是谁不知道那是强装出来的风光。”
顾湘君最恨她那个不知所谓的后娘,以欺负别人来获得自己的优越感,可是一转眼又能在人前伪装成一副从容优雅的样子,令人作呕。
这些人或者勉强自己,或者勉强别人,活的步履蹒跚,寒江雪实在不觉得他们当真觉得自己幸福。
后来她被压抑在后宅的时候,曾经机缘巧合的听说过另一位妇人的事迹。
这位妇人年过四十,竟然从来都没有嫁过人。
她家人以她为耻,从来不曾与她亲近半分,可是这个女人,当真是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她靠着自己闺中攒下的一些私房,盘下了一个小店,从来不怕别人说的抛头露面丢人现眼,能一直把一个小店做到现在皇商的规模,让所有看不上她的人都乖乖闭上自己的嘴巴。
她毅然决然的拒绝掉所有试图求亲的人,自得其乐活着,除了无时无刻的‘亲人’试图劝说她找个男人生个儿子傍身,为此烦不胜烦之外,她活的不比任何在后宅生儿育女的女人差。
顾湘君十分佩服这个人的气魄,曾经有试图效仿这个人的意图,但是后来被人发现了,被那个后娘连嘲带讽的收拾的更惨。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女人不屑的眼神:“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想着模仿,真是丢尽顾家脸面。”
她有没有回嘴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个时候那个女人鄙夷的语气她永远都记得。
她当时觉得,这个人的恶意来的莫名其秒毫无道理,毕竟人家从来都没有得罪过她,更谈不上什么利益冲突。
可是后来她懂了,总是会有些人,自己活得不好,便也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
顾湘君道:“我知道人这一生不可能完全离开别人的眼光,但是,我始终觉得,比起盯着别人过得怎么样,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要真是这样简单,又怎会有人言可畏四个字呢?”
寒江雪一瞬间想起来上一辈子心寒的感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不过好在顾湘君也并不需要她应和什么,只是吐完胸中郁气,之后转头轻声道:“让你听了我这许多牢骚话,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也趁着这个时间和你赔个不是,前段时间我心中不忿,情绪有些失控,没少在背地里给你冷眼,虽然你不知晓,但是到底是我的不是,今日把这件事也说开与你听,还望你别介意。”
寒江雪轻笑了下,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把这件事揭过去。
顾湘君眼看着眼里有了些精气神儿,不像是之前那么郁结了。
两个女孩子建立起友谊的最快方法,除了一起吃东西一起玩,最重要的其实是有一个相同的爱好或者说话题。
这两个姑娘事实上生长环境不是那么一样,但是要说相同的话题,倒真的还有一个。
顾湘君提到了魏昭:“听言,你就要与魏昭表哥订婚了。未来说不得也要叫你一声表嫂。如此关系倒是更亲近了许多。”
寒江雪听她谈到魏昭,就一愣,事实上,虽然她和魏昭之间达成了一点只可意会的约定,但是在旁人眼里,未来他们就是不分你我的一家人了。
寒江雪想到魏昭,想到不清楚前路会如何的未来,难得心里有了几分茫然。
她想,如果未来有哪些大风大浪,为何她要躲在魏昭羽翼下过活呢?
可是她又想,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度过那些风雨飘摇毫发无损呢?
她想,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太辛苦,所以才急着想要找一个人,帮忙分担自己的身上承担的风险,所以携手同行呢?
她忽然间有些茫然,茫然于未知的今后,以至于竟然在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顾湘君唤了她好几声,才唤回她的神来。
顾湘君有些担心的看着她:“是不是我哪里说的话让你听着不顺心了?”
寒江雪有些不好意思,歉意的看着她:“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
她说不出这场婚姻尚未开始,她已经有怯意这种话来。
但是寒大小姐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为了一点胆怯就吓得迈不开步子的人,前路多怅远,然而不试着走一走,又怎么能知道自己当真就做不到呢?
顾湘君最近忙着为了出嫁的事情,能出来走一走已经是顶了天的休闲时间了。
魏家把她后娘的事告诉给顾老爷,具体怎么决断,还是顾老爷本人的事情,阻止不了婚期越来越近的事实。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今往后,天高路远,很有可能见也见不到几面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到底关系不是那么亲近,这已经是顶了天的友好了,日后如何,还要看这关系能不能经营下去。
两个人挥手话别,顾湘君自然是先行回去,寒江雪却并没有也乖乖回家。‘
她很少这样静下心来想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未来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可是也许是今日顾湘君分享的那个故事戳到了她心里的什么点,这个时候沉下心来想一想,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于未来的规划。
是真的没有,哪怕这已经是她第二辈子活了,但是她想来想去,对未来最多的一个印象,就是坚定不能重走上辈子的老路。
现在看起来她已经做到了。
可是然后呢?
嫁给魏昭,然后生儿育女,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事实山还是被关在一个既定的界限里,按部就班的活玩一辈子。
可是这是她所期望的人生吗?
寒江雪想一想自己曾经的梦想,感觉好像都已经淡忘的差不多了。
要真说还一直记得的,是很小以前被人当成戏言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舅舅还在,他是一个武将,守在边关打仗保家卫国,在寒江雪眼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舅舅的臂膀宽阔十足,能轻轻松松的把幼小的她抗在肩膀上。
舅舅道:“咱们阿雪,未来定会是个出色的大小姐。”
寒江雪看着舅舅,声音很轻:“我却想学舅舅,做个能保家卫国的将士。”
舅舅一愣,众人哈哈大笑。
娘亲眼泪也笑出来:“女孩家家怎好这样疯野,你将来是要好好嫁人相夫教子的。”
舅舅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确实不适合咱们囡囡。况且咱们军中不缺上阵杀敌的大好儿郎,只是少了些军医。阿雪要是愿意,日后学了医术,咱们悬壶济世也可去的!”
她头一歪:“悬壶济世?”
舅舅:“对,能活死人肉白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舅舅在军中和一帮粗人很是混了个瞎掰的能力,娘亲气的一边揪着他耳朵骂他不学无术,一边又数落他闲着没事儿,带坏自己闺女儿。
众人都把这话当成一句戏言,寒江雪却一直都记得。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曾经将它尘封到记忆深处,没在触碰过。
堂堂雪狼寒氏娇养的大小姐,不需要出去当个中九流的医者。
可是寒江雪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这其实她从未与人言说过的心中执念。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唤。
“我还当是自己眼花,这不是寒姐姐吗?”
她一回头,见到身后那女子笑容春风暖阳般明媚,心里却一寸寸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