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子, 魂王命我来告知,近日南荒山上来了贵客,恐怕不能亲自接待您了。请你安心等候, 事情两日后便会结束, 到时魂王自会来见您。”赤面的朱梅在安绪寝室前等候着, 对刚刚到南荒山的他说道。
“劳烦你了。”安绪轻声道谢。
“那这几日, 安公子请在此间暂住, 有什么需要的话,对青柳说就是了。”朱梅指了指站在一边吃吃笑着的青柳。
“多谢两位。”不知是不是安绪彬彬有礼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青柳一直看着他笑个不停。
傍晚时分, 安绪推开后窗,阵阵带着海湿气的风吹来, 倒是让人为之一振。
似乎在风中有些什么声音传来……
悠扬的笛声送来明媚的歌声, 唱歌的人好像便是这茫茫世间最快乐的人……“大江大水天自高, 眼睛该点亮了……人生得意莫言早,是非论断后人道……轻舟穿江两岸, 笑看山河绕,儿女情长梦醒又一朝……西北东南人间风波不少呀,平常心看待才好……谁负谁胜谁能一眼明了,浮云世事最难料……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呀,计较太多人易老……何不共苦同欢尽心就好, 人生就怕知己少……”
听到这支曲, 安绪也不禁微扬起嘴角。这唱歌的莫非是南荒山上的仙人么?难以抑制自己对于乐音的喜好, 安绪拉开房门,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了去。
穿过繁花似锦的花园, 走过曲折盘绕的回廊,安绪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希冀着……
拂开眼前的垂枝,终于是见到了——那对男女背对着安绪坐在凉亭之中,那男子吹着笛,白衣的女子倚在凉亭的立柱边,歌声如风飘来,带着清新的气息。
不知为什么,安绪再也没有向前的想法,只愿在原地静静地站着,默默地听完这样的乐音,凉亭那边笼罩着一层似有似无的云,它不是在拒绝进入的人,只是在拥护着亭中的那两人,一如心疼子女的母亲。
“这位公子,与我们到一边去吧。”安绪回过身,身后站着几个年轻男子,神貌各异,却一如满庭芝兰玉树。
“舍妹与其人……时日无多,望公子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说话的男子说着说着竟像是要落下泪来,他身侧的白衣男子微微蹙眉接过话道:“还请安公子见谅。”说完,他侧过身子,展开右臂一指园门。
“在下为令妹的妙音所引,贸然走到此处,多有打扰了。”安绪微微笑着致歉,轻提起长衫前摆,向来时的方向而去,隐隐听见身后的那几人对话的声音——
“大哥,你都不会担心两日后的事情吗?”
“……月狐家,没有被命运击败的子弟……阿琅也会这么觉得的。”
原来这兄妹几人就是魂王那两日后要有大事的贵客,看来的确是很大的事情吧。安绪想到刚才,那个说话的男子都要落下泪来的样子,暗自唏嘘。
树尔深深吸了口傍晚的空气,挽起身边人的手臂,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要灿烂上几分。
“累吗?”身边传来温柔的探问,感觉着透过衣衫传来的暖意,树尔轻轻靠上那只臂膀,不是依恋不舍,只是深深篆刻在心底了……
“在你边上,没有时间觉得疲累,只想好好珍惜着度过每一刻……”树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反正是说了,便直直看着眼里的他,不愿移开视线。
金眸的男子笑着用手轻轻一弹树尔的额头:“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你现在可不用觉得我比你好看了……月狐琅的样子,你也见过的。”
树尔不禁失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月狐琅唱过的一支曲子……就在偈月林里?”
男子微微垂下眼帘,他怎么会不记得,只是这时的他有多不想记起……因为就在那一曲之后,他便听见了阿琅那个纠缠千年的誓言,那个让她沉沦千年茫茫岁月的誓言……
树尔走开了几步,回过身子,了然地看着凉亭中的男人陷入无尽的伤悲,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也唱给你听一次吧……希望在你听来,还是不一样的。
甩开身上披着的白色纱衣,身着月白缎袍的树尔像是月光精灵,穿梭在花丛枝藤间——
“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 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
翩翩射策东堂秀,岂复相逢豁寸心 借问风光为谁丽,万条丝柳翠烟深
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 霜兔毳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
九气分为九色霞,五灵仙驭五云车 春风因过东君舍,偷样人间染百花
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
青鸟东飞正落梅,衔花满口下瑶台 一枝为授殷勤意,把向风前旋旋开”
“……树尔,你想没想过去那边——”男子指向遥远的地方——那里,落日的余晖正映着蓝天,“看看云后日旁的风光?”
轻轻扶着身前的瑠蓝花枝,痴痴望着他指向的地方,白衣的女子像是成了雕塑一般,没有任何动作表情……仿佛时间就可以在此时永远静止。
“看来……我们是都累了。”良久,树尔才垂下头,低声说道。
金色的双眸中,凝结出浓浓的哀愁,也涌上满满的宠溺。看着不远处的她,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像是不愿走过去打破什么、影响什么……
各式云车穿过层层浮云,稳稳停在云台上,各色流光闪烁不断,伴随着各类装扮的奇异模样人出现在云台各处。一时间,凤岐山的演命云台上仿佛成了王母的瑶池玉台,仙人们接连不断地到达,只是这次不是来祝寿,却是来“送终”——送别又一个千年的结束,恭迎演命者带来的天命偈语。
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的树尔,不自觉地冷哼一声,她知道这是月狐琅的反应,她即将完全觉醒了……很快。
感觉到身后的温度,树尔微微侧过头,对那个熟悉的家伙微微一笑,却不知是在安慰谁。
“有发觉对哪个有印象么?”醍醐的银灰色长发飘散在身后,身披字纹凉衣的男子一如当年初见,只是谁也不再是当时的心境,怎会让岁月空从身上流过?
“谁都不记得了……”树尔苦笑摇头,“我现在还是杨树尔,不是你的月狐妹妹。”
“我怎么听的这话里有些酸酸的味道啊?”柏青也凑了过来,毫不放松对树尔的挪揄,“该不是在吃醋吧?”
树尔先是一怔,继而笑起来:“我要吃,也是吃……那个人的醋,你当我不怕酸啊,谁的飞醋都吃!”
“月狐老爷来了。”醍醐指了指树尔身后,树尔怀揣着矛盾的心情转过身。果然,不远处由一个红衣少妇搀着的老人,已不复当年矍铄的模样,却依然有双凌厉有神的眼睛,让正撞上他目光的树尔不禁一颤。
然而月狐玢在看见树尔的那一刻,脸上绽放出的温和笑容,让树尔再一次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只是杨树尔了,还是月狐琅……很多人的月狐琅……被期待着的月狐琅……被爱着的月狐琅,虽然这个名字实在不属于自己,却不得不顶着它继续走下去……
接下来的大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树尔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她只是远远站在一边看着,看着所有的种种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一般,无比迅速的开始着、进行着、结束着……
当最后的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月神渐渐恢复了气力,清冷冰洁的月华映上了半天。
“有请月狐演命者!”礼官大声的宣唱着,树尔愈发不愿迈出这一步了,可惜似乎没有更改选择的可能……
尽力不去踩到身上这一袭长及地面的灵袍,树尔缓缓走了出来。月光下的白衣女子,仿佛便生自于月色中,皎洁明朗却透着幽幽的凉气。当树尔从众仙家身旁走过,认识月狐琅的都惊讶了——月狐琅!竟然是她么?她不是已经应誓灰飞烟灭了吗?怎么倒成了月狐家的演命者?还有一些仙家,从不识得月狐家的小八,却也为这抹颜色感到深深的惊奇,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树尔每走一步,心境就像是用一块干净的丝绢擦拭着,渐渐的清明起来……这是在唤醒一个沉睡了太久太久的懒惰灵魂,一切都仿佛在复苏……当她走过,脚边的草木注入了崭新的生命、即将开败的花朵重又扬起了头……阵阵梵乐响起,像是在夹道迎接这个分别了近千年的孩子……
层层云雾后,隐约能看见天帝的衣袂,树尔向人群中张望,对那个人淡淡一笑,权作是告别。
“演命者,已经准备好了吗?”声音传来,树尔转过头,直直望向前方。
“是,陛下。”一步步走上演命台,青碧色的云石如玉一般,两侧的铜炉中升起袅袅梵烟,风吹动悬在巨大立柱间的明铃,铃声像是一曲透明的仙乐。
站到了演命台的顶上,身边便是闪烁着五彩光耀的天命琉璃柱,树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扶上琉璃柱。祭司们开始诵唱冗长晦涩的梵言咒语,树尔闭上双眼,身体不再是被意识控制着,它自动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像是从来就知道一样。
胸前的月狐天珠放出夺目的光芒,像利剑一般穿透树尔身体,那天命琉璃柱也像是有了感应一般,瞬间放大了光芒!等到强光渐渐散去,大家才重又看清演命台上的状况——白衣的演命者仍是闭着眼睛,双手扶在琉璃柱上。
演命者缓缓睁开了眼睛,双手垂了下来,全身笼罩在温和的金色光芒之中。但是,此时她却没有像应该的状况一般,走向天帝的方向。而是缓缓转向了演命台下的众仙,脸上扬起让人迷醉的笑意,轻启唇,却唱了起来:“缘悭一面此事绝,奈何两处别。三生石已刻,四海水难竭,五雷祭神六识灭。七魄欲息,魂荡八荒,不惧九重十戒。百转心弦,年岁如梦,风云已改千年荡。可怜情苦,万缕情丝终断绝……”
又是这半首残曲。醍醐不忍地闭上了双眼,像是知道即将看见什么会令他心痛悲伤地事情发生在眼前。
这首曲子是为一个人唱的,纵使有他人也被曲中的伤感所动,唱曲人的眼中也只能看见那一双金色的清澈眼眸……
一千年了,终于……终于能把这首曲子唱完了……
风扬起层层叠叠的纱衣,吹不散她的歌声,吹不断直直相望的眼神……
“……难息旧缘。芳魂残音绕千载,望莫回首,穷叹百声。十殿前九叩首,游过八方,七窍终明。六角金铃五彩云,四弦为君绝,三山可踏遍。流韵此双圆,一曲心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