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尔倚在褐色的粗大木柱上,庞大的海神号航行在深蓝的大海中,翻起雪白的浪花簇拥在船边。风很大,把树尔黑色的中衣下摆吹得在身后翻飞,刚梳好的长发也在风中重又纠结。
树尔不愿意承认,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她真的在想念,想念某个黑发棕色眼眸的别扭男人,想念他纤长手指扶在小臂上的触感,想念他身上莫名的香气,想念他眼中时不时闪过的淡金色光芒,想念他会在她忘记加衣时为她披上,想念他选择支持她的决定……
“我真的想你了啊……”树尔喃喃的说着,慢慢闭上眼睛,“你在做些什么呢……?”
出云宫里正乱成一锅粥了。一开春,金步日就病了,病征奇异且来势凶猛,御医们束手无策,闵太妃急忙遣人速召国师普云回京。
金步日这病来得蹊跷。约一月前,正是闵太妃生辰,金步日说起来也算是由闵太妃照顾大的,对于这个温和淡雅的“养母”,金步日还是有些感情的。
为了庆祝闵太妃的大寿,金步日请了张泽林来,自然也带来了他手下那班乐师歌姬舞娘。
早早的,出云宫的东侧大门便开了,御知事总管董毕贤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他正是来接引张泽林一行的。
高头大马上稳稳坐着的褐衣男子浓眉深目,鼻高肤白,正是个夷人,要是树尔在的话,该说了:“不就是个老外吗!”
远远见着来人,董毕贤赶忙迎了上去,早有随侍跟来牵马扶人。
“张公子到的早啊,陛下请您先去前殿一见。”董毕贤扶张泽林下马,“至于众位乐师们,请随奴才至画堂休息,太妃娘娘已经准备了赏赐。”
“却娘,你们跟着董公公去吧。”张泽林居然是夷人,可是一口华语却是丝毫听不出有什么“夷”腔。
“是,公子。”却娘怀抱琵琶盈盈一礼,“那有劳董公公了。”
雕栏画栋,粉桃清池,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婢,身着浅色轻便的春服,如七色蝴蝶般穿梭其中。
“董公公,我掉了个荷包,应该就在刚才转角的地方,我去寻一下,可否?”却娘喊住前面带路的董毕贤,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回廊转角。
“捡了荷包就赶紧跟上来,画堂便在前面了,若是迟了,奴才可不好交代。”董毕贤也不便多做阻拦,便同意了。
只见却娘把琵琶交给另一名乐师代拿,自己快步往回走去。
“什么荷包,那么紧要……”董毕贤嘟嘟囔囔的带着众人继续往画堂去了。
碧蓝的缎面上是银白的梨花,银色的穗子上缀着一颗浑圆的小珠子,若是细看能分辨出上面还刻着几个小如蝇头的字:安之如素。
却娘拾起掉落在廊边花丛中的荷包,掸一掸沾上的灰尘,细细收好在怀里,加快步子往画堂那边赶去,飞起的衣袖拂下了几朵残花,平添几分意趣。
画堂里,闵太妃送来的赏赐已经摆放在了显眼的地方,有萧国进贡的香饼和粉盒、琉璃尊,还有洛地产的新茶和枇杷果,楚地送来的上好脂粉,细细密密摆了一桌。
“诸位,太妃娘娘一会便来见见大家,烦请理好妆容,收拾行头。”董毕贤领命去了,这会又换了个格外鸭子嗓的老公公在说话。
果然,不一会就听见老远传来了喊驾的声音,闵太妃往画堂来了。
“大家不用多礼了,此次生辰本宫本不想铺张,念在皇上一片孝心,就麻烦诸位了。”闵太妃是南方人,话里仍带着软糯的南音,愈发让人觉得温柔软转。
“哪里的话,能为太妃娘娘生辰献演,实在是我等的荣幸才是。”带队的却娘连忙回道。
“不过,本宫先跟各位说清楚了,免得一会犯了忌讳。”闵太妃略略提了提声,“今日里表演,你们那什么——琵琶,就不用上了,皇帝见了不好。”
听了这话,笑林苑众人先是一愣,旋又明白了,这是怕皇上想起去了的皇后啊!闵太妃果然是带大陛下的,有感情在,什么事都先想到他了。
却娘紧紧怀里的琵琶,心绪飘到了遥远的时间点,某个夜里的笑林苑,那个轻衣软语的少妇,倚坐在窗前,琵琶絮语轻吟。
“却娘,想什么呢?来人宣我们上前御花园去了。”舞娘教习卫玲儿见却娘徒自坐着发呆,上前唤她。
“啊?哦,知道了。”却娘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跟上众人。
今日的前御花园里张灯结彩,每个排了岗职的宫人都领到了一封利是,是以干起活来格外有劲。
“公子。”笑林苑众人跟着接引的人来到园内,到了张泽林处。
“恩,在这边候着吧。”张泽林换了身朝服,配上他的曲发碧眼,颇有些古怪,“今日可不只是寿宴这么简单,你们都给我注意着点,别把小命给送了,要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保不下你们。”
“公子放心,我们一定小心。”
“却娘,你还记得我来之前和你说的吗?想清楚再决定。”张泽林突然这么一句让大家都讶异地看向却娘。却娘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么,只是垂首站着,没有答话。
张泽林颇有深意地看了却娘一眼,想起前夜无意间见到的一幕——
收到消息说皇帝要宣笑林苑众人入宫表演,他连夜从洛地赶回京师,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想着为求方便就去苑里歇一晚罢了,便命车夫把马车赶到了笑林苑。又因为朱雀大街宵禁甚严,马车只能从小路过。走到离笑林苑后门只有大约半条街的地方时,得益于自小习武的警觉让张泽林一下子坐直,一把拉住车夫,把马车停在一侧。果不其然,一道黑影刷的腾起,几个起落便到了笑林苑右侧的一间民居的三层,那里正是乐师们的居所。
“扣扣”两声轻响,是这黑影在敲一间屋子的窗架。不一会,窗户开了条缝,房里却没有上灯。又大约过了一会,那黑影又是几下起落,消失在了深邃的黑夜。
目力极好的张泽林准确无误的认出了这张脸,当然也是多亏他早年间的四处游历,曾与这人有过几面之缘。
回到笑林苑,次日清晨,众乐师舞娘歌女还在洗漱打扮,掌柜的就传话来说公子爷回来了,正唤却娘上前厅去。
却娘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往前面赶去。
“公子爷。”却娘端了碗新茶过去,敬到张泽林面前。
“……”张泽林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茶几,让把茶放下,然后静静看着却娘,半晌才开口,“却娘,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却娘面色有点潮红,但那两个字还是说的十分坚定。
“看着我回话!”张泽林提声道,“昨夜来找你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却娘惊得全身一震,抬头正迎上张泽林责问的眼神:“公,公子知道了?”
“答话!”张泽林手下这些女子都是他从各地他建立的收容所里挑选出的天赋者,请名师教导技艺,学成后又为她们安排出处,是她们的护荫庇佑,也更像是一个兄长、明师,甚至是严父。这其中,又属却娘和碧歌最得他心,碧歌性子纯明,没有什么多余想法,又嫁得了好夫婿,可算是能放心了。至于却娘,性子外刚内柔,至情至性,敢说敢做,最是容易惹祸。想到昨夜见到的那人如今的身份,张泽林便觉得不寒而栗,若是自己想的没错,这事不是她一个却娘能承得住的,只怕整个张家都会被牵连!
“知道,那是却娘失散多年的家人。”却娘这会好像又稳住了心神。
“家人?”张泽林腾地站起来,“你的家人不是在同洛的战祸里都没了吗?”
“却娘本来也是这么以为,可是约半年前,公子不是许了让我们姐妹都回故乡走走吗?”却娘向张泽林说明着,“回到故里,本想把老宅收拾收拾,改作祠堂,却不想发现老宅里竟然有人居住。原来,却娘本以为也死在战火中的长兄竟然因缘巧合下活了下来。”
“哼,那你该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了咯?”张泽林重又坐下,冷冷问道。
“知道。”却娘看一眼张泽林,不无歉疚的答道。
“既然知道你还与他接触!不知道各城楼各衙门还贴着他的画影传形吗!”张泽林有些气急,“你这丫头是嫌命长吗!”
却娘“砰”的一声跪下了:“公子爷,却娘知道这有负你的栽培,不过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数年未见,兄长也是饱经风霜,如今拜托我这个做妹妹的一件小事,实在不能——”
“小事?!你认为让你帮忙带他进宫是小事?!”张泽林一把拉起却娘,大声叱问,“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我不会让你犯浑的!你这次不用进宫了!”
“公子!”却娘也急了,拉住张泽林的袖子,“公子息怒,兄长说了,此次只是一探便回,绝不会害了公子的!”
“‘一探便回’?你还真敢信!”张泽林一甩手,“莫再多说,否则别说进宫之事,我定会上报朝廷,缉拿那人!”
“公子——”见张泽林似乎铁了心,却娘没再说了——“啪——”的一声,却娘把茶几上的茶盏狠狠掷在地上,再看时便已是手持锋利瓷片抵在颈口——
“公子爷,却娘忘恩负义,日后您便是怎么处置都不为过,只求公子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兄长,却娘愿以此生换兄长一命……”眼泪一滴滴打在紧紧握着瓷片的手上,汇合了被割破流出的鲜血,“当年战火临城,是家兄一力抵挡逃兵的抢掠,又护着母亲弟妹一路南逃。后来,大家在流亡中失散,却娘没能护好弟妹,照顾好母亲大人,让他们早早去了,一念及此便悔恨欲绝。这次,却娘便是拼了所有也要护下兄长,请公子成全!”
“你——”张泽林瞪着眼,却没说出什么,“罢了,你自己好生想想吧,进宫以后若是有任何异常,我绝对不会保你……好自为之!”
张泽林拂袖而去,留却娘一人瘫倒在坐榻上兀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