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吵架了呢?
乔木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是一片好心, 见公子成日关在屋里,想见表小姐又不得其法,这才从揽霞嘴里套到表小姐的行踪,想要给他们制造一场“偶遇”。不曾想表小姐还没到, 苏小姐先来了, 言行间毫不遮掩对公子的殷勤, 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她想干吗。
苏小姐喜欢公子!
先不说苏小姐和温公子那点事, 单说苏小姐本身, 的确是名门闺秀, 听她话里意思, 跟公子似乎有那么段过往……
乔木看得清楚,苏小姐想叙旧, 公子没兴趣, 事情到这里都还算正常,变动由表小姐出现开始。
公子一见到表小姐,怒意便直线上升, 拽着人好一顿说, 平日里总是深藏不露的公子,倾诉衷肠时倒不吝啬用语, 什么“你总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随意践踏我的真心”、“我倾慕谢渺,思恋谢渺, 此举光明正大,无惧世人知晓”、“我要让他们知道, 是我对你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思及此, 乔木不由对表小姐彻底服气,连他听到这番表白都忍不住恍惚,表小姐却神了,没感动也罢,反而给了公子一巴掌!
那可是崔家二公子,鼎鼎有名、前途无量的崔二公子!
表小姐真勇啊!
更让人惊掉眼珠子的是,公子被扇了一耳光后,仍是按照表小姐的意愿,没有将此事闹大。
唉……
公子回来后,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一天一夜都没出来。随后几日,他不再打探表小姐的消息,不再关心表小姐的动静,不再透漏半分对她的在意。
莫非公子撞了南墙,终于肯回头了?
乔木唉声叹气间,有人来报,称苏小姐又来送鸡汤了。
他只得去门口应付客人。
苏盼雁将食盒递给乔木,乔木不想接,崔夕珺便威胁:“不接?也行,大不了我冲进去,亲自替盼雁送一趟。”
如今整个崔府都已知晓,苏小姐解除婚约后,崔三小姐正热心当红娘,想将她跟崔二公子凑成对。
乔木无奈地接过食盒,“苏小姐,您这又是何必呢?公子每回都不喝。”
苏盼雁恬静笑道:“无碍,我会一直送到他喝为止。”
崔夕珺赞赏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盼雁,二哥总有一天会知晓你的好!”
乔木:……两位小姐真乐观,果真丁点都不了解公子。
他提着食盒到小厨房,将东西转交给厨娘,“曾大娘,这鸡汤照旧,晚上给大伙加菜。”
曾大娘利落地应下。
乔木回到院中,跟迎面来的沉杨打了招呼。
沉杨问:“公子人呢?”
乔木道:“书房。”
“公子也是,伤还没好,成日只晓得处理公务……”沉杨嘟囔几句,跑到书房找崔慕礼说正事。
沉杨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公子,林太医派人送了信给您。”
崔慕礼接过信,拆开后快速浏览。
信里写道:林太医在九皇子乳母的膳食中发现了一味中药,大人服用后无碍,但经由奶水进入九皇子的体内,日积月累下,九皇子便会发育迟缓,兴许会导致痴呆。
林太医已及时调整膳食,后续之事,还需要崔慕礼安排处理。
崔慕礼合上信纸,吩咐道:“此事不必声张,找个理由让皇后换掉九皇子乳母,再暗中拘了她,看是否能问出有用线索。”
沉杨道:“是。”
崔慕礼问:“朝中动向如何?”
沉杨道:“皇上秋狩未归,将查抄王永奇一案全权交予罗尚书,但凡有上门想替王永奇说话的人,都被罗尚书的仆从拿着扫帚赶出来……”
崔慕礼笑了声,“圣上好手段。”
罗尚书是一把不讲情面的好刀,使得顺手,便能解决不少难题。
沉杨禀完正事,刚要退下,便听崔慕礼道:“去撤掉她身边的两名护卫。”
显而易见,“她”指的是表小姐。
“……”沉杨默然,公子真打算放下了?
他本想劝两句,对上崔慕礼通透而冰冷的眸后,瞬时咽回话,顺从道:“属下马上便去。”
没过多久,乔木敲门送来内服的汤药。
崔慕礼喝完一大碗漆黑中药,乔木适时递上蜜饯,崔慕礼看了眼,以手推开,“苦中方会真意。”
乔木总觉得他话中有话,斟酌着道:“公子,其实您误会表小姐了,那日是夕珺小姐通知苏小姐来的花园,并非表小姐所为。”
崔慕礼道:“不是她又如何?”横竖她对此乐见其成。
她与他之间的根本问题不在于苏盼雁,而是她记着过往受到的委屈,不肯放下心结,难以相信他的真心。
任凭他百般示好,她都无动于衷。
他是喜欢她,但他亦有傲骨,不肯伏低做小。若她以为,仗着他的喜欢便能对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那便错得离谱。
毕竟,有求于人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倒要看看,下回需要打探消息时,她是否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
怎么就吵架了呢?
拂绿也在思考同样问题。
二小姐约小姐去花园扑蝶,意外撞见二公子与苏小姐在说话,小姐不想多管闲事,转身要走,二公子却将矛头对准小姐,言语间控诉小姐无视他的真心,偏要将他推入苏小姐的怀抱……
然后,小姐甩了二公子一巴掌。
一,巴,掌。
哪怕已经过去好些天,再次回想当时的场景,拂绿都依旧心跳加速,浑身发麻。
以往周三公子出言不逊,小姐打他也就算了,怎么二公子表明心意,小姐也要打他?小姐这是打人打上瘾了吗?
还有二公子,她请他多体谅小姐,没叫他一上来就当着众人面表白啊……
这下可好,两个人吵了架,谁也不搭理谁,中间还蹦出个苏盼雁,在三小姐的帮助下,日日跑到明岚苑嘘寒问暖。
听说三小姐放了话,她只认苏小姐是今后的嫂嫂。府里下人的反应就更好笑了,她家小姐对二公子示好时被骂不知分寸、异想天开,苏小姐刚解除婚约去献殷勤,大家一水的夸赞勇气可嘉、女子楷模。
就因为小姐家世没落,而苏小姐父亲是当朝正三品官员,她们做了相同的事,得到的评价却是天差地别。
……
一群扒高踩低的家伙!
拂绿心里有火,却不敢在谢渺面前表露,只暗戳戳地道:“小姐,奴婢听说苏小姐又去给二公子送鸡汤了。”
谢渺道:“鸡汤好啊,补身体。”
“……”拂绿。
谢渺装作看不懂,眼下她根本没空管崔慕礼,她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得做。
她将抄好的经书封装,朝拂绿招手,“我有件要事吩咐你。”
拂绿凑过去,嗯?是不是要她煮参汤,跟苏小姐一决高下?
谢渺正色道:“今日下午,你带王大去西市雇三名打手,记住,不要绣花枕头,要身强体壮,有武功底子的打手。”
拂绿脸色发绿,震惊问道:“小姐,您,您这是要打击报复二公子吗?”
那三名打手也不够啊!
谢渺噗嗤一声笑出来,“想什么呢你,崔慕礼可是朝廷命官。”
打击报复朝廷命官,她是嫌命太长了?
拂绿的心归于原位,疑惑地问:“那您找打/手干嘛?”
谢渺笑容渐敛,静了半晌,道:“再过几日,你随我去见个人。”
拂绿问:“见谁?”
谢渺道:“孟远棠。”
云淡风轻的三个字,却甚于惊雷巨响,几乎炸穿拂绿的耳膜——
“孟远棠?”拂绿大惊失色,“他,他来京城了?”
谢渺则异常镇定,她等这天等了太久,久到已毫无波澜,“我收到消息,说孟远棠到了京城,正四处打探姑母消息。”
拂绿尚未缓过气,胸口正起伏不定,“他怎么会来京城……他怎么敢来京城……他来京城想做什么!”
谢渺冷静地道:“显然,他是为我而来。”
拂绿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身子,“他,他还敢来寻您?他做了那样无耻的事情,还有脸来寻您?!”
谢渺便问:“拂绿,你说说,他做了何事不敢来寻我?”
拂绿被问得一呆,脸色煞白如纸,动动嘴唇,竟挤不出半个字。
谢渺叹了口气,道:“你瞧,便连你都难以启齿,他更是有恃无恐。”
拂绿的眼眶快速蓄满泪水,揪着胸口衣裳,脱力地跪倒在地,“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当初若不是奴婢大意,若不是奴婢大意……”
谢渺弯下身,想扶她起来,“都过去了,你无需自责。”
“没过去,他又来缠上您了!”拂绿跪着不肯起,边哭边摇头,“小姐,您听奴婢一句话,将此事告诉二夫人吧!当初您怕二夫人愧疚,想方设法隐瞒了孟府往事,但您也要替自己考虑啊!请二夫人替您出头,总比让那畜生威胁您要好!”
“府内事务繁忙,姑母又刚生下弟弟,此等小事,无需劳她费心。”谢渺扶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拂绿,我长大了,再非那个任他欺侮的小孩子。”
拂绿仍止不住眼泪。
谢渺用帕子拭着她的脸颊,神态柔软中蕴着坚毅,“一个小人而已,我自己便能处理好。”
拂绿仰着脸看她,眼角不住滑落泪水,“若他去外面胡言乱语,若他将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小姐可怎么办,小姐该怎么办!
“他没有机会。”谢渺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道:“你私下去准备好纸上写的东西,与王大安排好打手后,再去南郊寻处荒宅,记住,一定要够荒。待他忍耐不住来寻我时,我们便设法将他打晕带至荒院……好好教他做人,让他以后再不敢欺侮弱小,可好?”
鼻涕泪水混作一团,拂绿胡乱用袖子抹去,彻底失去平昔沉稳,“小姐,他是个无赖,他听不懂人话……”原以为离开平江,往事便能消散,谁能想到那人渣竟然敢来京城!
谢渺反而笑了,“那我便割了他的舌头,挑断他的手筋,叫他嘴不能言,手不能写。”
小姐的意思是,要杀了——
拂绿简直魂惊魄惕,但她很快便下定决心,重重磕了个头,道:“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办妥一切。”
拂绿走后,谢渺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怅然阖眸。
“佛祖……”她道:“便容我破一回戒律,只一回便好。”
她重生以后,吃斋念佛,不计较前世恩怨,怀善心去救助旁人。她能释然与所有人的过去,独独不能原谅一人。
那人叫孟远棠,是她亲舅舅的儿子,是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表哥,也是她曾经的噩梦。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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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九岁那年,谢氏嫁往京城,因怕她独身在谢府会受人欺侮,便将她托付给亲舅舅孟少归。
孟家非官身,而是平江当地的粮商,算得富庶。孟少归与谢渺的母亲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自小感情甚笃,待小谢渺和蔼可亲,谢氏再三思量后,认为谢渺去孟府,总比在谢府,活在继祖母的底下要自在。
初时的确如此。
孟少归与妻子闵氏膝下只得一子孟远棠,对粉雕玉琢的小谢渺极为稀罕,孟远棠对这位表妹亦是疼爱有加,小谢渺着实过了段开心日子。
后来平江大旱,孟家的田地颗粒无收,粮铺大败亏轮,孟家几乎要卖宅还债之时,闵氏将主意打到了小谢渺身上。
小谢渺手里握着已故父母留给她的丰厚嫁妆,田地、商铺、庄子、金器……
闵氏与孟少归达成共识后,便换着法子在小谢渺面前诉苦。十岁的谢渺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见舅舅、舅母有难,二话不说便慷慨解囊。然人性本就贪婪,越是轻易得到,便越是所求无度,此后,但凡孟家出了问题,孟少归与闵氏便伸手朝小谢渺拿钱,等小谢渺意识到不妥时,手里的嫁妆已去了不少。
当小谢渺不肯再依,孟少归与闵氏的态度大变,不仅处处克扣用度,连平日与她说话都阴阳怪气。
好在,孟远棠待小谢渺依旧宽和,小谢渺一度将他当做亲生兄长,直到那日他借着酒意,伺机闯进她的卧房,用力摁着她,撕扯她的衣裳——
他说,小阿渺,你已满十二岁,到该长大的时候了。
他说,小阿渺,我喜欢你,做我的女人好不好。
他说,小阿渺,你出生时,姑母便开玩笑说将你许给我。
小阿渺,小阿渺,小阿渺——
令人作呕的气息似卷土重来,阴魂不散的叫声犹在耳边回荡,谢渺却已神色不惊。
对于十二岁的谢渺来说,他是徘徊在梦魇里的恶鬼。
对于十六岁的谢渺来说,他是随时都能摧毁幸福的刽子手。
对于十九岁的谢渺来说,他是阴魂不散、一步步将她逼近悬崖的豺狼。
她惶恐、无助、畏怯,害怕梦寐以求的美好被摧毁,于是妥协退让,然而此举并没有换来对方的仁慈,而是变本加厉的欲壑难填——
直到崔慕礼当着她的面杀了他,温热的鲜血喷溅到她脸上,她在恐惧之余又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人能再威胁她,她解脱了。
而今,对于重活一世的谢渺来说,孟远棠着实不值得一提。
既然崔慕礼能杀他一次,那她谢渺为何不能杀他第二次?
这一世,她要亲自斩断人生最后的隐患,安安心心地出家当姑子。
反正,他是个死不足惜的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