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李静每天白天仍是在苏家跟管白和摩西一起学习语言,晚上,却到一家酒楼弹琴。摩西自然也是跟着去的。
因为有李静在身边,摩西那金黄的发色﹑碧色的双眸﹑雪白的肌肤和漂亮到妖异的容颜虽然引人垂涎,但是,并没有人对他作出逾矩的行为。
而李静“弄琴公子”的声名,因她自己自降身份到酒楼弹琴,更是传播得火热。
公共场合,惧于李家的身份,自不敢有人对李静有所不轨;可是,李静晚上弹琴结束后回苏家的路上,就没有了往日那般太平。
莫说她自己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那手让名动全国的琴师解容子认可的琴艺,就是她身边的摩西,哪有不让人觊觎的?
对于那些拦路的宵小,李静自是毫不客气的把他们都打了回去,不高兴的时候,让对方折胳膊瘸腿的事她都做了。
可是,这不仅没有让李静和摩西的夜路走得平顺一些,反而让他们回家的路上更热闹了起来。从瓦肆那条街到苏家,不过两条路三条街,居然能遇着四拨沿路堵截的。
李静在宋州生活了十三年,从来不知道,宋州城的治安,竟是如此之差。
这一日,李静脸上沾了血,衣服上破了几个口子,拎着被打伤的摩西回苏家,一进门,差点把守门的小厮吓得离魂。
苏长山派人连夜叫来了乔濬冲,把摩西包扎好之后,乔濬冲帮李静包扎了胳膊和小腿,看着她脸上近半存长的细薄伤口道:“世子是嫌自己的面皮太秀气了,想要增加些英挺气势吗?”
李静自己还没说什么,苏长山便接口道:“不管用什么药,请乔大夫无论如何不要让静儿的脸上留下疤痕。”
乔濬冲看了苏长山一眼道:“苏老板既开口,祛疤除痕的灵丹妙药学生自是舍得。只是,像世子这样日日出入勾栏,怕是旧伤未好,又会添新伤呀。纵是用遍天下的灵丹妙药,怕也很难保全世子。”
苏长山摸了摸李静的头道:“乔大夫尽管开药便是,勾栏瓦肆那种地方,在下断言,静儿断不会再去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静,听苏长山说了这种话,睁大眼睛反驳道:“苏叔叔,我曾经在解师傅的坟前答应他要成为琴师的。至少在弹出让他满意的琴音之前,我不会放弃的。您这样说,难道想让我做一个失信之人吗?”
李静太过激动,牵动了脸颊和胳膊上的伤口,话落之后,忍不住一声声抽气。
苏长山没有看李静,而是越过她看向昏迷躺在榻上的摩西道:“静儿是那种为了遵守一个承诺,不管不顾置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于危险之地的人吗?”
顺着苏长山的眼神,李静也看向榻上的摩西,她握了握拳道:“我答应过解师傅的事,一定会做到。今后,摩西就有劳苏叔叔了。”
苏长山第一次在李静面前黑着脸道:“李之姝,我一直把你当懂事的大人看待,却想不到你只不过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任性﹑自私的孩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长山突如其来的怒意,让李静不解之余更多是委屈。
难道是她自己愿意受伤的吗?看到她受伤,苏长山要关心她不是该为她撑腰保护她的吗?不安慰她﹑不派人保护她也就算了,一味的禁她足,还责备她任性﹑自私,凭什么?
李静眼中的不解和委屈,苏长山看到了,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瞪了李静一眼,拂袖而去。
天知道,他看到李静脸上的血迹那刻时心间的慌乱,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抓住了门廊,他甚至会双脚发软瘫坐在地上。
他一直觉得李静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一直因为他对李静的那份绮念而刻意回避着李静,所以,他并不知道,李静竟把她自己陷入了那种危险的境地;苏长山心中首先闪过的,自然是对自己的责备。他如今最珍视的孩子,在他的庇护之下,受了那样严重的伤(只是小腿中了一剑,胳膊中了一刀,脸上被剑尖划了一下,跟李静以往与秦汉比武时受得伤比起来,当真算不了什么),他却不知道,只一味挣扎在自己的那点儿心思里。
如果李静有个三长两短,苏长山怕是会急得吐血而亡。
可是,李静自己,却对她自己那般不在乎,就为了一个对没有多少交情的死人的承诺,把自己置身在危险的境地却丝毫无所谓;他拿摩西掣肘她,她却轻易说出把摩西交给他的话。
在李静心中,她自己究竟是什么?她的分量何在?
苏长山责备了李静自私,其实,他更想说李静的是,她的不自爱;在李静那里,苏长山完全看不出什么对她重要,什么值得她在乎。
看上去文静乖巧的一个孩子,做出的一个个决定,却又让他忍不住惊异;偏偏,她还是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平静缓和的语气说出那样的决定的。
随着商船出海,适应海上生活之后,轻易地决定决不再出海;救下并收留一个垂死的犹太人,不嫌弃它雌雄同体的身份和它遭受的那些际遇把它带在身边;为了对一个并不熟知的死人的承诺,自降身份到勾栏瓦肆弹琴娱人。
那些在苏长山这个阅历丰富的人看来都不可思议的事情,李静做起来却是那样的稀松平常﹑理所当然。
而且,李静的行为,多半是很少顾及她自己的安危声名的;李静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热血热心为别人着想的人(从她做出一个个决定完全不考虑周围人的反应就看出来了),那她做出那一个个费力不讨好甚至危险的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长山看不透。
他压抑了自己心中的那份绮想想要保护好李静,可是,李静却时时处处的那般脱线﹑不自爱,苏长山心中岂能平静?
苏长山拂袖而去之后,李静气得嘴唇都颤抖了。两世为人,从来没有人那样责备过她;李静的前世,母亲早逝,她自小就担负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学习上更是丝毫没有怠慢,所有见过她的大人,都夸她是懂事的好孩子,她生长二十年,唯一对她变脸的就是她的论文指导老师李教授,但是,李教授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可是,如今,苏长山对她的态度,根本就是完全不分青红皂的责备嘛!
她大年初一在坟前立下的誓言,难道是可以轻易不遵守的吗?只不过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一晚上遭遇四拨劫匪,在人的常识中,应该不算是小麻烦了吧?),难道就要因此放弃吗?
她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庇护她的人,如果她连遵守对死者的承诺都做不到,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静住在苏家的这段时间,对于苏长山的那份父子之间的孺慕之情,已经更深一层了,她以为,就如她前世的父亲理解﹑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一样,总是对她温言软语,且把她当做对等的大人一般看待的苏长山,也应该理解她才对。
可是,她受伤之后得到了什么?她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委屈之后回到苏家得到了什么?
乔濬冲递给李静一方手帕道:“苏老爷也是担心世子才说那样的话的,世子切莫当真跟苏老爷生气呀。”
李静一把抓过乔濬冲递过来的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抽了抽鼻子道:“乔大夫不是曾经因为解师傅为难过我吗?怎么,如今连你也觉得我遵守在他坟前的承诺做一个琴师错了吗?”
乔濬冲第一次,见到了李静孩子气的负气的表情,不得不说,比她一直平平稳稳的没有波澜起伏的那张脸,看上去,生动多了。
把手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乔濬冲努力给出一张无害的笑颜道:“学生并不是在非议世子对于死者的承诺,只是,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世子现在尚且年幼,且容颜瑰丽,身边还带了一个漂亮到妖异的摩西,这样的组合,哪能不惹人眼。世子不会忘记你是从哪里救下摩西的吧?”
对上乔濬冲这样一张温润的笑脸,李静即使心中有火,也发不出来,况且,听了乔濬冲的话,她也确实隐约感觉到自己做的事哪里出了点儿问题。但是,李静又岂是那种随意任别人左右的人,她微微抬起下巴道:“摩西说了要在大宋生活一段时间,肯定有它自己的坚持和想要习得的东西。难道就因为它的那张脸会惹人觊觎,就要一直把他关在深闺吗?它又不是女人。”
乔濬冲摸了摸下巴,依旧是温润的笑颜,语速放慢了半拍道:“‘欲速则不达’,世子自小习武,想必不必学生多言,也当明白这个道理。摩西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官话也没有说到流利,这样贸然在瓦斯勾栏那种地方抛头露面,不就形同把一只没有防备的兔子抛入狼群吗?
学生知道世子心善重诺,可是,有时做事也需要讲究一些方法才是。”
李静脸颊上染了绯色道:“本•••本少爷会保护它的。”
乔濬冲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李静道:“世子能保护摩西一时,难道能保护它一世吗?况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世子救下摩西,仅仅是想圈养它,还是想让它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呢?”
李静闪躲着乔濬冲的眼神道:“本少爷没有养人当宠物的恶趣味的。”
乔濬冲笑出一口白牙摸了摸李静柔软的发丝道:“现在世子是不是该去跟苏老爷道个歉了?”
李静拍开乔濬冲的手道:“为•••为什么本•••本少爷要跟苏•••苏老爷道歉?”
乔濬冲揉着自己被打红的手道:“苏老爷视世子若至亲,而世子非但不领受他的关爱,还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让他担心﹑伤心。在在解师傅坟前立下承诺并严格遵守的人,对于生者至亲,是这般不懂事的人吗?”
李静的眼神在乔濬冲含笑责备的神态和他红肿的手指间逡巡了一番,目光游移﹑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道:“谢•••谢•••你•••乔•••乔大哥。”
乔濬冲被李静这一声“乔大哥”惊得一怔,随即,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一般,伸手不客气地揉拨着李静的头发。难得的,李静没有反抗老老实实的任他摆弄了一番。
能够这样对她的人,她知道自己该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