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槐冲兄妹用了什么方法,使得阿明愿意让我们三人上门为他治伤,在路上我暗暗思忖:也许是阿明为了营造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假象,让忌惮他的人放松警惕;也许是槐冲给他传递的信息中,透露出些许可疑的蛛丝马迹,让他对我们产生了兴趣。
从客栈出发经过两道小桥,就是乔孝廉家的门口,阿明的舅兄乔天智领我们走向阿明养伤的院落。
为了隐瞒身份,我和虚冲进行了大幅度的乔装打扮,虚冲打扮成出力气活的随从,我乔装成江湖郎中的下手,如果院落里真的有伤员,我得负责清洗伤口以及洗涤血肉模糊的包扎棉布------总之,是个苦差事。
前头带路的乔大公子走得可真快!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大约是怕惊动院子里养伤的阿明吧?够入戏的啊!乔天智举手轻轻地叩了几下院门,屏气凝神的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院门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后“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了,我的嫂子乔氏娇怯怯地出现在大门后,见到我们四人,乔氏的脸色颇不自然。
:“贤妹,这位是从益州过来的魏郎中,专程来给妹夫疗伤的。”乔天智手指槐冲,言简意赅的介绍着,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原来槐冲是冒充益州的人才赢来上门机会的,这黑心肠的家伙!想嫁祸给我父亲吗?
乔氏朝我们三人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微微颔首,柔声道:“有劳兄长了。”然后侧身避让,示意我们走进院内。
乔天智没有迈步,道:“愚兄还有事情,不能奉陪了,贤妹若是有需要,请派人通传一声便是。”
乔氏弯了弯腰,客客气气地谢了一声,这才转身带我们三个绕过曲曲折折的抄手长廊,穿过,两道月亮门,走进一间幽暗的房舍内,房子的窗户俱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青涩的草药味,像是有人刚刚受了重伤,被急急忙忙的糊上了生草药止血。
长榻跟前,是层层的帷幔,榻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处在昏厥的状态。
:“魏郎中,请。”乔氏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对槐冲说道。
槐冲撩开帷幔,一本正经地给床上的伤员进行诊断,作为临时护士,我站在伤员的面前,所以将榻上躺着的人看得很清楚,只见他头上抱着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棉布,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根本无法辨认他的真正面目,他的双腿折了,一条手臂也断了,身上的确有多处伤痕,只是不能确定到底是摔伤还是被猛兽抓伤,如果不及时进行外科手术的话,这人就废了。
虽然此人面目不清,不过我敢百分之百断定,他不是阿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乔氏,微微一笑,乔氏有点不自然地将脸扭向一旁。
那厢里,槐冲叫苦不迭说自己医术不精回天乏术,作出要溜之大吉之状,唬得乔氏一愣一愣的,迅速换上一副悲戚戚的表情,恳求魏郎中务必“死马当作活马医”,哪怕是给伤员换点金疮药也行,当真是演技大爆发,我竭力忍住笑,温言安慰了乔氏几句,又用愠怒的眼神看着拿腔拿调的槐冲,后者瑟缩了一下,终于挽起袖子给伤员动刀子了。
不得不说,槐冲的医术还不错----或者说下得了狠手,只听到阵阵令人牙酸的刮骨声,布帛撕裂声,呼痛呻吟声,过了半天功夫,满满一大桶沾满血污药渣的棉布扔到我面前。
:“拿去清洗干净,或许稍后还得使用的。”槐冲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冷冷地对我说道,我知道他是在报复,他之前并不想动刀子的。
这见死不救的懒坯!我费力地将木桶拎了起来。
:“请问夫人,哪里有井水?”我故意用自己最真实的声音问乔氏,然后成功地看到她打了一个激灵,望着我脸色苍白地说:“在后院,让妾身的婢女带公子过去吧。”
她称呼我为公子,显然知道“我”是谁了,但是她没有声张,说明阿明诈伤不是为了把我骗回来,这让我心中大定,只是我勉强算江东的半个逃犯,绝对不能连累义兄一家。
水井所在的后院,其实是一片碑林,不少古老的崭新的碑刻,一块接一块的竖在走廊上,乔孝廉是个读书人,喜欢收集碑刻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把收藏碑刻的院子给不甚喜欢读书写字的阿明居住,不知有什么原因。
我默默地打上井水,洗涤木桶里散发着血腥气的滑腻腻的棉布,大冬天的,幸亏深井里的水温度不是很低,否则我的双手就要冻坏了。
:“妹子。”我将棉布晾上绳子的时候,有个人从碑刻丛中走出来,身影高挑健壮,“真的是你吗?”
语气激动,正是我那义兄阿明的声音。
我抬头凝望,看到一双眼睛又惊又喜地望着我。
:“义兄,你果然没有受伤。”我笑晏晏的道:“你没事就好,不枉我辛苦跑一遭。”
:“妹子。”阿明略带沉痛地问:“你为何不辞而别你为何不愿留在吴侯身边?皑儿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何狠得下心肠不要他了?”
阿明的三个“为何”,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的不辞而别,对于吴侯来说,的确不公平,至少我欠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身为母亲,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无疑是失职的,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选择,就该义无反顾。
:“义兄,你责骂得对,我的确是个狠心的母亲。”话一出口,我的眼角湿润了,经温水浸泡过的双手因为寒冷而迅速干燥僵硬,我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你还记得当年给我搭建制糖作坊的事吗?你为了能早点进入兵营,召集了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日赶夜赶很快就将房子搭好了,我想留你在家里多住几天,你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吴兴奔赴大营。”
阿明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旧事重提,但是稍稍惊讶之后,他恢复如常,心平气和的听我接着说:“如果义兄没有入伍,多年后的今天可能已经是吴兴城中有钱的商户,可能和我成了亲,生了一大堆孩子。”我弯起嘴角,看着阿明的变得赧然慌张,不由得偷笑,他的脸皮还是那么薄。
我摆了摆手,示意阿明不要打断我:“只是这样的可能是不会发生的,因为你从来只把我当妹子看待,而你又一心仰慕战场上的戎装佳人。所以说有很多事情是勉强不得的,如果当初我强迫你留下来,江东就多了一名浑身铜臭味的商人,而少了一位英勇善战的将才。”
阿明不是傻子,应该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他迟迟疑疑的问道:“妹子,你是说,你并不喜欢吴侯?可是在吴侯的心里,你的分量是那么重,远远超出其他几位夫人,身为女子,能够得到夫婿的喜爱,妹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点点头:“义兄,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满足于只被别人喜爱,只被别人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我希望能像你一样,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场,不管精彩还是灰暗,我都认了。”
阿明垂下双眸,将我冰冷的双手握在手心里,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悲悯:“妹子,愚兄虽然不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愚兄只希望你能过得快乐自在,多一些顺畅,少一些周折,若是做不到,也千万不要过分为难自己就好。”
他手中的温度渐渐地传递过来,温暖了我的双手,也温暖了我的心,满腹的感动化作无声的感叹,义兄啊义兄,在我遇到的异性中,最具有男子胸襟和气概的就是你了,你对我总是那样宽容而仁爱,可惜造化弄人,我做不成你希望的那种乖巧小妹妹。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响起,是乔氏的贴身婢女略带慌张地走来,阿明飞快地放开我的手,稳如泰山地伫立,我站在他的一侧,大大方方地摩擦双掌取暖。
:“姑爷,吴侯来了,此刻正在厅中问话。”婢女不安地望了我一眼,我突然心跳加快,直直地盯着阿明,惊魂不定,吴侯怎么来了,难道是你通风报信?
阿明的目光坦荡淡然:“知道了,你下去吧,说我即刻便到。”
婢女又望了我一眼,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妹子信不过愚兄么?”阿明问道,“若是你不愿见吴侯,愚兄断然不会将你来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的坦荡让我一阵惭愧,小声的道:“对不起。”
阿明正要迈步走出院门,忽然大惊失色,回头望着我,朝杂乱的碑刻一指,意思是让我躲进去,他压低嗓门:“他来了!”
“他”指的是吴侯吧?来得真快啊!
我想都没想,纵身跃入碑刻丛中,找了个极端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身子才刚刚猫下,却听到阿明恭谨的说了声:“主上。”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紧接着响起的话语让我陡然心惊:“兴路(阿明的字),为何躲在此处?莫不是此处藏了一位绝代佳人?”
正是吴侯的声音,只是这种嬉笑揶揄不像是他以往的风格。
阿明惴惴的道:“主上取笑了,属下如今借住在老泰山家中,怎敢放浪形骸?如果真藏了一位绝代佳人,舅兄还不拆散我的骨头?”
吴侯哈的一声笑起来,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的语气似乎很夸张,缺乏印象中沉稳和含蓄的样子:“兴路休要谦虚,谁不知道孤的前将军是一位姿颜俊美的青年将领,听说郡里不少年轻女子都想给前将军你洗衣奉茶呢?”
阿明的声音略带苦涩:“都怪属下无能,没能完成主上的使命,不得不滞留此处,日日闲得无事,像个废人一般。”
吴侯的声音中透着不悦:“废人?哼,孤的前将军怎么会是废人?当孤是瞎子吗?孤听说府上来了郎中,以为兴路你真的受了伤,便赶了过来,得知你平安无事才放下心,可是院中晾晒的棉布是怎么回事?难道府上真的有人受伤了吗?”
我暗暗心惊,看来阿明的诈伤大有文章啊!不知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又听到阿明的声音:“自从属下假装受伤以来,每日前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属下白天几乎下不了床,万般无奈,这才找了名上山采药摔伤的医馆活计,让他顶替属下躺在床上。”
吴侯轻笑道:“然后让益州的郎中上门,反正治好治不好,都不会落在你身上。”
阿明声调清晰的回答道:“是的,主上猜测的没错,属下就是想让受伤的事情坐实了。”
院子里沉默了片刻,吴侯忽然失落地长叹一声:“即便坐实了又能如何呢,兴路的妹子照样没有回来,若论无情无义恐怕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了罢?”
吴侯居然也判定我为无情无义,我又惊又怕,惊的是阿明诈伤不会是为了诓我出现吧?怕的是万一被他发现我就在这里,他会不会问阿明的罪啊?
正自惊惶之际,阿明急急忙忙替我辩护:“主上,妹子做事的确荒唐,不过她,也许是一时糊涂,也许想明白了,会回来的。”
:“你妹子做事荒唐?兴路何出此言?莫非兴路知道你那妹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吴侯一反之前的随和亲切,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