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巍 王

是年寒冬,洛京天子离帝在后宫大摆筵席,宴请文武百官观赏新得的奇石,酒过三巡,离帝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经太医紧急抢救,最终捞回一条性命。离帝病倒的原因竟是由于与新得的奇石有长时间的肌肤接触,导致被石头上的有毒物质侵蚀龙体,巍公大怒,随即下令缉拿进献奇石之人,并下令封闭了数百处挖掘玉石的场地。

离帝病愈后,遂听取言官的进谏,摒弃了观赏奇石的嗜好,并将年号改称为新治。

新治元年春,东吴的周田将军在与秦兵的对抗战中大败,退回长江南岸,吴侯向洛京朝廷递上一封长篇大论的自白书,列数了自己上任以来的种种不足之处,还补缴了多年来亏欠的赋税,离帝龙颜大悦,不但不问吴侯过去的不敬之罪,还在朝堂上赞扬了吴侯改过自新之举。

紧接着,吴侯再上奏表,表中称颂巍公“极天际地,非霍光和尹伊不能相比,宜进爵为王。”云云。

吴侯的奏表一出,满朝哗然,巍公闭门称病不上朝。三天后,群臣纷纷表奏离帝,附议吴侯的进谏,离帝接受群臣的谏议,立即令大理起草诏书,亲自带着诏书登门巍公府邸,恳请巍公进爵巍王之位。。

就这样,在我回到墓庐三个月后,我的公公巍王被册立为“巍王”。

:“默存,你现在是王子了,妾身这个灰姑娘可是高攀了呢。”我在给秦桓之研磨时不怀好意地调侃他道。

:“灰姑娘?芳卿的父亲不是小客栈的账房先生吗?什么时候成了富甲一方的富商了?我怎么不知道?”秦桓之双手负在背后,留给我一个很摆谱的后脑勺,在受丧的这些日子里,我偶尔会和他讲一些诸如格林童话一类的西洋文学,所以秦桓之对灰姑娘的故事并不陌生。

我磨好了墨,舒缓地放松手腕,然后在秦桓之的注视下,将洁白的纸张铺在长案上,用纸镇压平,这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可以写字了,秦桓之坐下来写了几个字,似有心事一般,把毛笔搁在笔架上,然后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窗外的水里,望着我发怔。

:“怎么了?”我重新给他铺好一张白纸,不解地问道,“难道夫君不该给父亲写诗作赋以表敬贺吗?”

秦桓之幽幽地望着窗外的一池春水,轻淡的道:“写诗作赋,那是小白的专长,我若是父亲,读了三弟的锦绣之词,就不会再看旁人所写的文章了。”

我也知道秦建之文采斐然,独步天下,秦桓之的文采虽然也细腻清婉,感人至深,却不适合给人歌功颂德,更不适合充当大场面礼节性的赞美篇章,所以看到他情绪低落,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才好,毕竟活在别人的巨大光辉阴影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轻松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之间存在激烈的竞争。

自从巍王被加封武平侯以来,坊间有关秦氏接班人人选的猜测,就没有停止过,有的人说,秦彰之骁勇善战,又是嫡长子,世子之位非他莫属,有的人说,秦建之是巍王一手打造出来的最有声望的文人士子,在文人阶层拥有巨大的号召力,巍公本身已经靠武力立了威,为了消除皇室和世人对秦氏的猜忌,所以秦氏的下一任接班人绝对不会是手握兵权的人,而且听说沁园里召集了那么多文人儒子,就是为了给秦建之组建智囊团呢。

几乎没有人把秦桓之放在接班人的位置上进行评头论足,也许在世人的眼里,他连候选人的资格都没有。

若说他一点都不在乎,是绝对不可能的,从江东回来以后,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望着秦氏的祖训,陷入深思。

秦桓之开始在纸上写《孝经》,他的隶书和我的风格不同,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见他的眉宇之间渐渐变得宁静平和,正要移步离去,槐冲像紫色的幽灵一样冒了出来,神情惴惴不安,他压低声音,几不可闻的道:“二公子,快去迎接,巍王来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巍王怎么来了?兴师问罪么?因为我们没有回去对他的升官进爵表示表示祝贺赞美?

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多做交流,商议对策,我和秦桓之跟随在槐冲的后面,一言不发匆匆往外走,才堪堪走了数十步,便看到一队身穿玄色的队伍扑面而来,为首一人腰佩长剑,英姿勃发,正是巍王的贴身护卫,姓秦名鹞的年轻人,队伍走近后,只见秦鹞朝走在最前面的槐冲轻轻挥出一掌,不费吹灰之力将槐冲拍飞出花圃的护栏之外,我微微侧目,发现槐冲的嘴角流下细细的血线,他身子落定后,马上朝巍王一行人俯身跪拜,几乎五体投地。

来者不善,而且气势汹汹,我暗自胆战不已,吓得大气不敢出,有一只手从袖子下伸了进来,捏住我的一只手,将我朝地上拽,我猝不及防,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处传来一阵生猛的疼痛,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到秦桓之略带惊喜地说道:“孩儿不知父王銮驾到来,未曾远迎,请父王恕罪。”

我也想说点什么,可一看到巍王那张深沉如海的脸,还有他身后那帮气势逼人的侍卫,嘴唇动了动,脑子立马短路了。

秦鹞低低地冷哼一声:“是哪里来的无状村妇,见了巍王,也不俯首跪拜。”一双绵绵玉掌伸了过来,出其不意地在我脸上狠狠一掴,我顿时耳鸣头昏,瘫倒在地上。

:“父王,她是孩儿的芳仪夫人,她不是有意冒犯父王,只是见了父王的威仪,忘词了。”秦桓之目露怜惜,将我的身子扶正,然后急急地替我辩解道,我看到巍王的脸,霎时变得阴沉可怕,深邃的双目中泛起了浓浓的疏离之意,或者说是失望之情。

:“逆子!你明明知道老夫加爵王位,为何无动于衷,全无表示?难道对老夫安排你守丧一事,极度不满,所以对老夫记恨在心了吗?”巍王莫须有的罪名一出,他身后那些牛逼哄哄的侍卫纷纷退避十丈远之外,显然不想听到巍王家的恩怨纠葛。

只剩下一个秦鹞,冷眼旁观,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友善,神经病,我又没有得罪过你,至于扇我耳光吗?我暗中捏紧拳头,恨恨地想道,此仇不保,非正宗穿越人士。

面对巍王的无端指责,秦桓之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他直起上半身,低眉拱手道:“孩儿自幼得祖母怜惜,百般疼爱,一直以来深感无以为报。所以祖母百年后,孩儿是自愿到墓前来守孝的,孩儿此举只是为了表达对祖母的感激之情,只因丧期未满,所以未敢离开墓庐一步,如果父王要责罚孩儿,还请在守丧期满之后。”

:“未离开墓庐一步?”巍王的凌厉气势减弱了几分,但还是冷冷的道:“老夫怎么听说你曾私自离开洛京,到柴桑郡去了一个月呢?”

我忙跪着朝巍王挪了两步,言辞无比坦诚的道:“父王,到柴桑郡去的是妾身,妾身的义兄去年冬天遭到猛兽袭击,奄奄一息,妾身这才斗胆求宁老夫人开恩,准我去江东见义兄一面,妾身是单身前往的,夫君一直在这里读书写字,没有离开一步,请父王明察。”

秦桓之惊异地望了我一眼,脸色随即恢复如常,估计他没觉得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我的确是得到宁氏的同意后,才过江去的。

宁氏应该是给我开了后门吧,至于她给我开后门的原因,我不太清楚。

:“真的如此”巍王诘问道,已经不是之前的冰冷语气。

;“确实如此,请父王不要错怪了夫君。”我将额头紧贴在潮湿的地面上,心头一片平静。

巍王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起来吧,地上潮湿。”

我偷偷吁了一口气,看来是过关了。

后来的谈话是在设施简易的书房中进行的,巍王端坐在上首,正好将秦桓之书写的《孝经》看得清清楚楚,我和秦桓之并排跪坐在他的对面,秦鹞和槐冲等人均不在室内,这让我感到既意外又不安:巍王会和我们谈什么呢?这么保密,而且还比较急,有什么话,等我们搬回去再说不行吗?

巍王瞟了我一眼,似乎窥破了我的心事,嘴角边露出一抹幽深的微笑,道:“你义兄如今可好了?”

我怏怏的道:“义兄的伤势甚是严重,一年半载的,恐怕是不能披挂上阵了。”

巍王惋惜的道:“军人不能战死沙场,乃是遗憾之事,吴侯的麾下少年精锐甚多,可惜不能与老夫同心同德,并肩作战。”

我稍作思考,方缓缓道:“吴侯乃是洛京朝廷的臣子,他的部下自然也是洛京朝廷的臣子,若是吴侯当真俯首称臣,他的部下理应听从朝廷的差遣。”

巍王笑道:“吴侯奏表,让老夫进爵王位,看似对老夫心悦诚服,实际是一箭双雕之计,他只是不想让老夫出兵攻打东吴,使东吴免受益州,洛京的两面夹攻,又能让老夫受尽世人的非议和天子的猜忌,进而削减老夫手中的兵权,吴侯此举,乃是当政者之大智,可惜老夫的膝下,无一如其者。”

我看了看秦桓之,见他目光复杂,不知感到羞愧还是对吴侯表示敬佩,反正就是没有不服气。

巍王希冀般望着他,继而不知是惋惜还是无奈的道:“若是天逸有吴侯的一半隐忍远虑,老夫也心满意足了,老夫并不希望秦氏的将来,让一个只喜欢领兵打仗,不喜欢筹谋的勇士来掌管。”

他的言下之意,似乎不甘心选秦彰之为接班人,那么他想选谁呢?这样旁敲侧击,是想试探秦桓之的态度么?

我竭力按捺心头的狂波骇浪,静静地等待秦桓之的应对。

只听到秦桓之鼻音重重的,语气飘忽不安:“父王如今玉体康健,思想活跃,再在政坛驰骋十几二十年也不在话下,为何要早早说出如此伤感的话题,让儿子心神不安呢,祖母过世才没几日,孩儿已经无法再忍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了。”

他打的孝心牌,却也不失真情流露,他本来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身世复杂,亲生母亲明明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也不能名正言顺的去孝敬尊敬,更可悲的是,这样的命运不得不在他的儿子身上重复上演,也许他的心,也很累了吧?

想到渝儿和皑儿,我的眼泪忍不住流哗哗下来,仪态全无,却十分应景,我的泪水流的那样自然顺畅,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我是在演戏。

所以巍王,动容了,他终于恢复我以前常见到亲切随和,语气是那样诚挚:“我儿不必哀伤,老父也只是为秦氏的未来担心而已,老父加封王位,虽是天子朱笔御批,又亲自上门宣诏,可仍有不少偏执愚昧者,责骂老父乃是胁迫天子,要挟百官而夺得的王位。若是反对的人,只是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还有一些跟随老父多年的幕僚部下,也像那些个懵懂士子一样,对老父着书咒骂,言辞恶毒,不堪入目,所以老父这才担心,老父百年之后,谁能维护秦氏的数百年美誉呢?你大哥,一心崇武,老夫曾考问于他,平生最大的志向是什么,他只说做一个扫平四海的神勇大将军,你大哥充其量只是将才的资质,至于你三弟。”

巍王痛心地摇了摇头:“虽有从政立德之志,却无从政隐忍深沉之机,有时甚至随心所欲,不计后果,让人放心不下,至于你,默存,”他望望我,又望望秦桓之:“你明知皇甫氏不是心中所爱,却先纳皇甫氏,又到江东追回楚王的后人,行事目标明确,想必已知晓国祚更替之秘辛,自然也能领会老父让你入主双清苑的真正意图。”

秦桓之失声痛哭了起来:“父亲。”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哭道:“孩儿虽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却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哪怕是晚一天也好,唯有如此,孩儿方能自欺欺人地说,父亲是不会老的,父亲会永远做那根顶梁柱的,我们兄弟三人只要安安心心地在大树底下乘凉就好,还有母亲,如果听到父亲如此安排,一定会难过伤心,孩儿的罪过就更大了。”

这家伙哭得鼻水横流,面目全非,我从巍王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巍王估计爱极了儿子如此狼狈的模样,所以说啊,真爱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招之招。

等到我们俩人稀里哇啦地哭够了,巍王安抚我们道:“我儿休要悲伤,老夫虽然想早立人选,可是老夫的确不服老,再忙乎个三五年不在话下,太子之位,待到为父的王位根基牢固再议定不迟。只是目前有一事,势在必行,天子曾经大肆收集民间奇石,老父担心有人在发财的同时,起了图谋不轨之心,所以着令你和你的芳仪夫人,早定良策,保护国神器的周全才是正经。”

奇石,国宝?巍王说的不就是我们姜家守护的玉璠吗?难道他有线索了?

:“我儿不是已经知道楚王临终前留下的密语了吗?”巍王解释道:“海上仙岛你们已经查探过了,那么密语中所说的其他地方呢?会是哪里?”

我和秦桓之相互凝视着,心中默默念着“翦翦回顾,思君之恩”八个字,楚王的生平事迹在脑子里反复回放,过了半晌心头一片雪亮,异口同声的说道:“燕陵。”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废话多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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