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马之来,他货亦至。
绵都人所说的蛮马指的便是从南方过来的骏马,确切地说是从黔中培养出来的马匹,我如今所在的养马场大约有五千多匹马,从数量上远不能和秦氏在张掖军马供应地相比,据说那里的白鹄马大约有十万匹,得天独厚的放牧环境造就了威名远播的秦氏骑兵。
黔中多山地放牧条件不理想,景王在西南夷辟出这么一块养马基地已属不易,不知他理想中的骑兵队伍什么时候才能打造好?他对能战胜秦氏的信心有几成?
现在已是深秋十月末,西南地区的气温虽然比中原地区要高一些,但是早晚时分还是冷得让衣衫单薄的我难以忍受。
托天佥真人的福,现在的我过得十分清贫,除了几件从绵都带来的简单秋衣,我身边再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最要命的是,因为没有替换的鞋子,我的脚板经常是潮湿的。
我现在是一名普通的牧马人,每天清早和其他牧马人一起,将马匹赶到水草丰茂之地,傍晚时再把马赶回来,遇上恶劣的天气出不去,就在养马场里挨个地给马喂食喂水,幸运的是不用清洁马厩,那是马夫的是。
不过我比马夫也好不了多少,不用别人特别指出,我也知道,我的身上有一种难闻的马臊味,那是一种与马儿朝夕相处特有的味道,就像多年前认识的哈森一样。
夜深人静之时,我会忍不住猜测天佥真人罚我做弼马温的原因,最后总结出三个自以为合理一点的解释:
首先,作为一个标准的封建家长,他无法忍受子女对他有任何不敬之处,我到绵都一个月,每天不是写写画画就是逛街喝茶,却从来不“关心”他的事,他伤自尊了-------他是一个爱惜外表的人,也一定是个自恋的人,忍受不了任何人对他的无视。
其次是因为他身不由己,他是天英教的教主,也是景王身边某个高级职员,他的一举一动都有若干双眼睛在盯着,他必须赏罚分明,客观地说,我浪费了很多资源却没有完成一件任务,从双清苑逃出来的一次,还折了不少天英教的教徒甚至还有景王的人,他不得不把我这个罪魁祸首进行劳动改造。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可能他觉得我是养马的好手。
我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身,看到窗外的一轮凉月,遥远清幽,屋外的柏树轻轻摇动枝条,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沁人心扉。
柏树在本地是有神气的树,天黑前还有人来跟我讨了几条枝叶,说是盖房子用的,我把枝叶递到他手中后,那人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白米,往树根散去,又给了我几个铜铢,才满口道谢的走了。
几个铜铢能做什么呢?再说我也不能依靠一棵别人栽种的树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啊!
我苦笑着,原来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啊,到这里以后我已经替几个人写过家书了?什么时候到镇上去摆个摊,专门替人写信?最好是那种情意绵绵的情书,怎么说也算功德一件啊。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人在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奶声奶气地说道:“芳菲,你又在做发财梦了吗?”我急忙起床,推开门一看,果然还是那个小鬼,我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说:“小凌,你又笑话我。”
小凌也没否认,他咭咭地笑:“芳菲,你的屋子冷,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盛满了浓浓的期待。
我打了个冷战,小凌虽然只是个小鬼,可是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悉哦:“去你家,不用了吧,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就行。”
小凌像个大人一样叹气道:“芳菲,你的胆子真小,天佥真人怎么会派你来这里。”
我垂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因为我没用。”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小凌走过来,拉拉我的袖子:“芳菲,你别难过,你一定会行的。”
我看着他苍白的小脸,黑漆漆的眼珠子,想起了些什么,喃喃地道:“小凌,你知道吗,在很远地地方,也有一个小男孩,经常叫我到他家里去。”
渝儿已经快两岁,应该会喊父亲母亲了吧?是谁教他喊母亲啊?是他还是她?我已经尽量不去多想,可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来这里以后,总有一个绿眼睛的孩子在梦中不停地朝我招手,似乎喊我过去。
:“他是谁?是你的孩子吗?”小凌好奇的问。
我急忙摇头:“不,不是,他是一位故人的孩子。”万一天佥真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会采取什么行动?这个我可不敢猜测,少一个人知道,多一份清静。
:“哦?”小凌似乎有点失望,却拉紧我的手:“走吧!今天我跟爹娘保证了的,一定要请你到家里去坐坐。”竟是不容我拒绝。
我抬头望望天空,又摸了摸手腕处的桃核雕刻,这番小动作没有逃得过小凌的眼睛,他嘲笑我道:“芳菲,如果我要做法,你真以为这枚桃核能保得住你?”
被人识破用意,我有点尴尬,呵呵傻笑。
:“我们走吧。”小凌开始催促我。
我还是不能放心:“小凌,你等我一会,我进屋换身衣裳。”其实我是想进屋去拿短剑和鞭子。
小凌不耐烦了,他小声道:“你们女人真啰嗦。”说完双手轻轻拍了两下,我身后的房门关上了:“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的,一个个都睡得跟石头一样沉。”
我再无可推脱,跟着小凌,走进茫茫的夜色。
小凌的家好像离养马场很远,走了好久都没到,天上明明圆月高挂,道路两旁却什么都看不见,气温也越来越低,小凌的小手越来越冰冷,冷气传递过来,冷得我的身上几乎泛起雪花:“到了。”在我冻僵之前,耳边听到小凌欢呼了一声。
呼呼地风声消失了,我的身子开始变得温暖,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地说道:“小凌,你也怎么不小心点,把客人都给冻僵了。”
我费力地睁大眼睛望过去,嗯,是个好看的年轻女子,五官和小凌有几分相似,是小凌的妈妈吧?
:“是的,我是小凌的阿妈。”女子微笑道:“小凌一直跟我们说起你,说他很喜欢你,所以我和他阿爸让他请你到家里来。”
一直说起我还喜欢我?我才跟他认识几天?很喜欢我?我好像没对他特别好。
:“可能是投缘吧?”小凌妈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你是小凌看得顺眼的唯一的汉人。”
我嗯了一声,有点明白了。
自古以来,在西南夷一带,少数民族和汉人的矛盾都比较严重,景王占领南方诸邑,手段并不十分仁慈,都是通过武力来进行汉族文化传播的,很多少数民族是被迫接受所谓的文明化,被迫接受汉文化,小凌居然看我顺眼,也算是我的荣幸。
我正在谦虚,然后看到小凌的父亲走了进来,他的衣饰和“姬无双”的衣饰十分相似,只是他的头上别着一对长长的双股银发钗,右耳上挂着一只白色的玉玦形状耳饰,他的双手手臂上各带了十多只黄铜手镯而不是白银手镯,腰间佩着一把铜剑和铜戈,显得十分庄重豪华,他的脸色和小凌一样,白得吓人。
:“芳菲,你来了。”他很熟稔地直呼我的大名,一下子让我放松许多。
:“听小凌说,你懂的东西特别多,所以我们才请你过来,想让你帮个忙。”小凌爸很直接地进入主题。
我刚想谦虚,小林爸制止了我:“芳菲不用谦虚,你一定行的。放心,我们不会让你白白忙乎,你想要什么回报,我们能做到的,一定答应你。”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小凌的父母对视一眼,娓娓的道:“听说芳菲博览群书,一定知道夜郎王金印的事情吧?”
他还真是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一些夜郎王金印的事。
若干年前,西南夷一带有近百个少数民族部落,各自实力非凡,后来只有夜郎王和滇王得到中原汉人朝廷的确认,分别被授予任命金印,是为夜郎王印和滇王印,同时享受异姓王的待遇。
夜郎国最鼎盛的时期,曾有精兵十余万,夜郎王因此变得自大并且好斗,不断与南方小国发生争斗,拒不接受中原朝廷派来官员的调解,中原皇帝不悦,派出汉中郡守王肃出兵出面调停,夜郎王依然不服从,还纠集了周边二十多个部落进行造反。
王肃简装轻骑,直入夜郎国腹地,杀了夜郎王,夜郎王的儿子及其家人虽然逃出生天,可是一直下落不明,连带那枚可以证明其显赫身份的金印也不知去向,数百年来,中原朝廷派人多方搜寻,也没有找到金印的下落。
:“你果然知道的很多,哎,说来惭愧,就是夜郎国的人,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这段历史的呢。”小凌爸感慨万分地说。
:“夜郎国的勇士们一直在寻找金印的下落,不仅仅是为了夜郎王的荣耀,也是为了夜郎国所有的子民。”小凌爸看了小凌一眼:“只有找到金印,归还给君长,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嗯,他说的重新开始,是指重新投胎吧?夜郎君长叛乱,连累夜郎国子民生前流离失所,死后无所依从,成为阴间没有名分的流民,不能到阎罗殿上受审获取重入六道轮回的资格,灵魂只能在荒野上游荡,成为俗称的孤魂野鬼,挺可悲的。
在哪里混,都得有组织的庇护,单枪匹马蛮干的个人英雄主义,适合出现在好莱坞大片里。
我有点明白小凌爸的请求是什么了,只是时隔多年,到哪里去找金印啊?他说的归还给君长,那君长的墓又在哪里呢?
小凌爸对我的疑问提供了两条重要线索:“金印上刻有四个字:夜郎王印,用赤足的黄金铸成的,约有一个拳头那么大;只有天神的鲜血才能验证它的真伪。”
换而言之,我的鲜血也是可以的,我这几升热血还真是值钱啊。
:“如果你能帮忙,我们会把世上最古老的虎威送给你,带上它,你可以穿越任何危险的地方。”
小凌爸开出的条件很有诱惑力,我动心了。
虎威,世上最有用的辟邪神物,带上它,可以到任何一处妖魔作祟的地方,什么穿山甲爪子,黑驴蹄子简直是弱爆了,是张牧野先生心血来潮创造出来的,不过是哄佳人一笑而已,算不得真。
如果我将来要挖掘楚王宫殿遗址以及盗那个不知名王陵的墓,非要此物不可,我可不想被什么长毛怪,粽子等低端高端的玩意收了去。
后来小凌的爸爸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金印下落的线索,我都一一记在心上,告辞出门时,我没敢回头张望,只是踏着月光,飞一般行走在荒芜的山路上,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痛得我呀的一声,醒了。
然后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床前坐了一个人,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在他身上凝成一个奇异的光圈,笼罩在光圈中的他宛如天人下凡,逆光中,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眸子似有水光。
:“孩子,你终于醒了为父已经在此等待多时了。”他的声音依然悦耳动听,却夹杂着几分疲惫和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魔都暴雨倾盆,狂风怒吼,俺家门前一棵三层楼高的大树拔地而起,所幸没有砸伤人。
我正想感叹海葵的神勇,俺老妈瞥了一眼那棵大树的根部,淡淡的说:“嗯,这树根还没两尺深,上面长那么粗壮又有什么用?风一吹就倒了,花架子就是花架子。”
她的吐槽也挺有道理,很多小区建好后移植过来的大树,哪一棵不是浅浅的埋在土里?风平浪静还好,刮点大风就没辙了吧?
睁眼看看停在道路两旁的车车,真替车主们捏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