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郡守家的“小”庭院非常雅致,连中间一个六角形两层飞檐的亭子,也取名叫赏雨亭,看来这章郡守平日里当真是闲得很,庭院中的树叶颜色丰富,绚丽多姿,地上的草地柔软如毯,我兴致勃勃地在草地上走了一个来回,心情大好。
可是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折腾,当我第六次在草坪上行走时,突然想起来:我此番前来的正事算不算办妥了呢?难道真的要来会稽开作坊吗?这吴允节到底是不是“他”?如果是,我该如何?或者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都来去自如?连章郡守也听他的?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发小?你当自己是白痴啊!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折腾得我无法再安坐在亭子里喝茶吃东西,一遍又一遍地让那两个小丫鬟去看,吴允节和章郡守的谈话什么时候结束。
结果是,我在亭子里吃完了中饭吃晚饭,直到太阳下山,章郡守才将他的“吴兄”送了出来,“吴兄”可能今天话说得太多了,神态有点疲惫,直到坐上马车,才顾得上和我说话:“你等了这么久,闷得慌吧?”
我刚才晚饭吃得有点多,大脑有点供血不足,所以很没眼色地回了两儿字:“有点。”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看来真的是闷坏了,连话都懒得说完整。”
若雾并不在车内,他在外面骑马跟随,那马是章郡守“借”的,我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借”一匹马给他的“吴兄”的随从?难道是为了让“吴兄”和我两个人在马车里单独相处?甚至让我在马车里伺候他的“吴兄”,比如,给他端茶倒水,甚至给他捏腿敲头?
这些想法成功地赶跑了我的饭后犯困,虽然明知道现在不是谈论正事的时机,我还是很令人扫兴地开口道:“允节,我的事情算是办成了吗?”
他怔了一下,懒懒地看着我:“算是办成了,不过,这铜锭只能在会稽使用。”非常肯定的回答。
我愁眉苦脸地说:“那怎么办?非得在这里新开一个作坊?还要招募一批新的工匠?”这成本得多大啊,招人也很难呢。
我的苦恼他看在了眼里,他无声地往我跟前靠了靠,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芳菲,先别想那么多了,我,今天有点累,无法再替你想法子。过几天吧,等我们安静下来,再说道不迟。”
他看上的确是筋疲力尽,这时候的我,无论是于情于理,都应该温言软语过问一声,可一想到他可能是“他”,想到自己跟他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下去的后果,我忍耐几度,终是硬起心肠,假装对他满是期待的眼神,视而不见。
所以我还是正襟危坐,对他微微苦笑道:“那好吧,允节,我打算明天就和刘婶启程,回去找禅师拿主意。”
我的话让他吃了一惊,他急声道:“芳菲,这件事情急不来,你且冷静一下。你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为何才来就走?别说吴兴那边没有什么急事,就算是有,你也赶不及,不如先放宽心,在这里游玩几天,这会稽乃是仙山宝地,风景名胜无数,你会喜欢的。”
我朝窗外望了望,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刘婶会不会着急?定了定心神,我对他说:“允节,你出来也有不少日子,就不要再为我的事情多费心了,如果还要拖累你更多时日,我怎么能够安心?再说,这一路之上,所看到的风光已经很好,我很喜欢。”
见我婉言谢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芳菲,我们今天先别做决定,明天再说,行吗?”声音里已经有点哀求的味道,哪有今天早上见章郡守时的意气风发?更不用说与我想象中的那个人有任何相似之处。
难道我的猜测有误?他真的只是吴允节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对我真的是一片真心实意?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更想起他对我有授业之恩,我硬起的心肠终究软了下来,温柔地望着他,嘴角含笑:“也好,明天再说吧。今天你也累了,正该好好歇息。”
终于听到我的关切言语,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身体不复之前的僵硬,他往后面轻轻依靠,闭上眼睛,看来他今天真的是累坏了。这样也好,至少在明天早上之前,我都不用再和他谈论留下来还是马上回去的事了。
所以晚上的一觉,我睡得特别安稳。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雅间里用膳,吴允节没有给我先开口的机会,他很煽情地开始了攻心术:“芳菲,你还记得在沁园的时候,帮我在秦二公子的书房里找的第一本书籍是什么吗?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本《天工要务》,这样一本籍籍无名的书籍,你寻找起来,竟然毫不费事,当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多么聪慧的女子,那时我便下定决心,要与你认识。”
恩,是这样的吗,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好像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一连请我划船,请我看艺术表演什么的,还送了很多与兰花有关的东西,手帕啊,手札啊,还有手镯啊,那段时间,我心里一直响起的都是雅尼的 With The Orchid .
再说谁不喜欢被人夸聪明呢?尤其是我这样最怕被人说没脑子的人,所以听他说完以后,我的心里美滋滋的,脸上飞出两片绯云,眼睛里都是笑。
他自然也很满意这样的结果,看向我的目光都是柔柔的:“可是你的聪慧,还让我有点不服气,觉得我一介男儿,怎能不如闺阁女子呢?所以我回去后,将书籍细细研读,希望能掌握里面的全部技能,有一天展示给世人看。在会稽,就有一处地方,可以证明,我到底有没有掌握其中的一项技能,芳菲,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地方?”
如果我没记错,那本书是讲述工业,农业技术方面的,难道他还亲自去开染坊不成?他的关子卖得很好,我的好奇心被成功的击动,于是我笑道:“允节,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和你去看就是,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哄我,否则我立即回吴兴。”
他把我的威胁当成是打情骂俏,如果不是看我一脸的正经,我真怀疑他会像昨天早上一样,又搂搂抱抱的。
吴允节告诉我,那个地方离城区有点远,而且他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办,所以明天再带我去,又说如果我嫌闷,可以让若雾陪我和刘婶上街玩。
难道若雾也是个练家子?能胜任保镖一职?又或者是这会稽的治安情况非常好,他很放心我们这几个老孺残幼出去白相?
总之,我们三个又到会稽的繁华商业街上走了一圈,我特意去看那个卖盗版字画的摊位,摊主还在,不过字画摊已经撤了,他比划着说,都被人买走了,我问他是不是什么样的人来买走的,他连连摇头,说是有很多人来买的,他没记住那些人的长相。
打死我也不信,落霞公子这么有名气,已经洛阳纸贵,这些人做事这么隐蔽,是不会让我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的,只好死了心。
那摊主认出了若雾,惊喜地拉着他好一番狂轰乱炸,估计是把他当冤大头了,若雾一脸尴尬,被喷了一脸口水,小声恳求我快点走吧,见这少年无端被连累,我同情不已。
我们什么也没有买,纯粹是来了解市场情况。
次日清早,我们一行三人坐上马车,直奔城外。
到了目的地,我看了老半天才看出来,原来是一个古代的造船厂,名为飞云舟屯,地处会稽城外的浅海海域,占地辽阔,涵盖了十几个海湾,什么白沙湾,乌麻湾,三沙湾,盖海洋,官渡洋,晴川洋等,拥有44条水道,18个河口,即使在现代,我也没见过占地如此辽阔的船厂,这个船屯的实力,其强大足见一斑。
吴允节是一种十分自豪的口气告诉我这些的。
我问他这是不是江东最大的造船厂,他沉默了半晌:“往南去的山越,有一个更大的舟屯。”也就是说,还有比这更大的造船厂了,原来这个时代的造船技术还是很了不起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海湾名叫望月湾,在码头附近,有一处地方正在建造名叫“鸭头艟”的海船,工棚里几十位工人按照各自的分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劈木,铆铉,上油等工序,这“鸭头艟”长约十丈,工头还说这大船下了水可以高出水面两丈左右,容积非常大。
见我看的津津有味,吴允节还告诉我,用来造船的木材都是上等的硬质木材,有楠木,松木,樟木,杉木,楮木等等,只是目前这些木材极少是江东本地所产,大部分购于南边的山越,所以成本比较高,等以后造好了更多大海船,就能自由出入东南海海域,采购木料或是其他珍奇货物,成本都会大大降低。
我见那些工徒中竟然有脚戴铁链的!不少人的脚踝处血迹斑斑,行动不便,不由惊讶地问,那些是什么人?
吴允节告诉我说,他们都是牢中的囚犯。见我面露悲怜,他解释道,因为那些人都是重刑犯,是凶恶之徒,如果不拷上脚链,怕他们会寻滋生事。
他甚至面有憾色地告诉我,江东虽然富庶,盛产鱼米,但是多年来大大小小战役,地域冲突,阻碍了人口的增长,同时也迫使一部分人南下,跑到山越边境,或者是深山老林之中,所以,目前江东的很多行业,其实都人手不足,备受拖累,因为这个原因,东吴才十分欢迎中原地区那边不断南迁过来的移民。
他甚至壮怀激烈地说,江东将来的海上力量一定会比秦氏的强大,到时候,秦氏绝对不敢再小看东吴,那些自以为是的中原士族也不敢嘲笑南方没有文化阶层,都是一些蛮夷之辈。
我不露声色地听他说着,感叹着,向往着,如果说来这里之前,我尚存一丝侥幸,那么到了现在,这一丝侥幸已经荡然无存:他就是“他”,已是不争的事实,要知道这里的船不仅仅是商船,刚才他已经说过了,能在这样机要之地来去自如的,除了那个“他”没有别人。
那么,他,为什么不敢跟我坦诚相见呢?刻意隐瞒身份,到底是什么目的?是因为不想失去我这个“平民”弟子?还是想和我大搞暧昧,满足男人的虚荣心?看好戏丝的等我入毂?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其结果都不是我能承受。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到海底,是一种身心疲惫的倦乏,是一种失去志同道合朋友的惆怅,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最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可吴允节以为我是走得太累了,他非常体贴地给我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让我坐下来,一旁的若雾则准备好水和干粮。
我一语不发地吃着喝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面波光粼粼,远处水天一色,既美丽又壮观,人类在海洋的面前是多么渺小无助。
旁边的吴允节怎么还在喋喋不休?又在说什么开辟新航线的豪言壮语?与我何关?我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出的话被海风吹走了:“我想到海边走一走,一个人。”
说完自顾自起身,漫无目的地往一处平静的海滩走去,海风不大,可是很冷,很有助于思考:大海的另一处到底有什么,我身后的人要我渡海过去?他们到底让我去做什么?难道是担任徐福当年出海求丹药的角色?还是充当别的什么角色?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所谓的“任务”,我早就设法销声匿迹,离开“他”,离开这里的一切,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
遐思万千之际,有人从身后将我用力抱住了,他的双臂箍得很紧,令我呼吸困难,胸腔疼痛,他的嘴唇碰过我的头顶,声音有种蛊惑人心般的沙哑:“你曾说过大海是人类的最后归宿?我们的心神终将长眠于此?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你能永远陪着我,一直到海枯石烂。”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