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满脸惊疑不定,仿佛读懂我心底的疑问一般,吴允节的语气越发真诚:“芳菲,我记得你说过平生的志愿便是求得自由身,游览名山大川,不理会这俗世的纷争,做一个清静的出世之人,当时你是多么坚定。那时我身处窘境,心神不定,听了你的劝解,这才去了庸人自扰,尽力图谋。”
他好像回首往事一样,神情变得恍惚,眼睛虽然还是望着我,但是目光是涣散的:“后来我终于有了机会,正要大展手脚,将你带离洛京,无奈家中发生惊变,生母性命有虞,为了赶路,我只能弃船换马,赶回家中,匆匆之下,将你孤身一身留在洛京。也让你吃尽了苦头。”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又恢复了生气,满是内疚地看着我,嘴边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内疚自责,便强笑道:“先生不必过分自责,母亲身处险境,做子女的哪能不着急呢?再说,弟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还被吴兴城中佛教徒众赞誉为佛像画鼻祖,这还不是先生的功劳?”见他脸上苦涩褪去,眼中渐生暖意,便又加了几句:“严师出高徒,不过,先生当初可没想收我。”不露痕迹地嗔了他一下。
他果然转忧为喜,甚至有点坐不住一样,笔挺的身姿微微朝椅子的扶手倾斜过来,手在桌上虚抓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我不动声色地问:“先生还要喝这姜茶吗?我让刘婶再上一杯。”便要站起来,叫唤刘婶。他迅速出声止住了我:“芳菲,我还有话要说。”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又用那种疑惑不解的表情看着他。他现在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忧虑之色,而是隐隐有种狠戾之气:“我在富春,听说了禅师祈求舍利显灵的事迹,所以来到吴兴,见你昏倒在地,方才得知你如约上了陆氏的商船,早已动身离开了洛京,可恨他们几个却告诉我:因为船上没有其他女客,你并没有跟船而来。”
原来这中间有这样的曲折,我有点发呆地望着面带薄怒的吴允节,听他继续往下说:“禅师的随从告诉我,你是在新罗镇遇到他们的,送你过来的是一位鄂州人,名叫邓当。”他朝我看了一眼:“邓当原是山中猎户,后来进了兵营,曾在攻打会稽之时立下战功,被破虏将军赏识,命会稽郡守收在帐下,后因其妻弟惹下祸事,他也受了牵连而离开了军帐,不知去向。”
原来这邓当不是一个路人甲,居然很有名。
:“我与现任会稽郡守是同乡,又是发小,所以对于邓当其人,也略有耳闻,其人十分可靠。”他语气十分肯定,
:“得知是邓当送你到新罗,我便猜到这其中定有蹊跷。所以等你病情无碍,我便离开禅院,回到富春。”
我惊讶地看着他:在佛初禅院养病的时候,他在那里?他微笑着似在安慰我:“没错,我当时就在那里,可你一直不见醒来,所以便不知晓,至于禅师,是我请禅师切莫提起。”
这就更奇怪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他冲我又是淡淡一笑,示意我接着听下去:“既然你是被陆氏半途弃下,自然气愤难消,委屈难平,我想,你一定也怪我安排不周,甚至怀疑是我指使了吧?”
他有点自嘲般,冲我摇摇头,我正想辩解一番,他又示意我继续听:“一想到此,我的自责更是无法消除,当初为何相信了陆氏等人,将你一人留了下来呢?你明明到了吴兴,距离富春不过几百余里,不管乘船坐车,数日就可到达,可怜我还天天等着有人递来手札,好与你相见呢。你不来找我,原因无非两个,一是不相信我,二是怕陆氏对你不利。”
我点了点头,这两个原因都有,不过邓当是完全清楚我下船的原因的,他有没有和西海禅师他们说过呢?如果说过,那么这吴允节肯定知道了,那他前面一番盘问,岂不多余?
他也冲我颔首:“你的性情,我多少了解几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很难改变,就像你执意离开沁园,离开他……秦……二公子。所以我不能自作主张,强行将你带到富春,只能暗中安排,让你跟随在禅师的身边,做了现在的落霞公子,总算没有做错,你,的确过得很轻松,也很快乐。”
是这样吗?我有点不能相信哦,话说有什么事,是他帮我的,好像没有吧。哼!
也许是我脸上的不服气太过明显,他露出了一个兄长般的笑容(不好意思,前世今生,我都没有哥哥,不知道兄长般的关怀是什么样,只能拿阿明来做参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按照江东的习俗,女子是不能在道观等清修之地担任任何职务的,为了让你有事可做,我请求会稽郡守命令吴兴县令把事情派遣给你,反正,你一直都是男装,他们并不知晓。”
有这说法吗,记得看贾平凹的小说,有个女孩就是专门在寺里画佛像的么?地位还挺高的呢,被村里人奉为圣姑一般,所以后来村里人发现“圣姑”居然在寺院里和情人幽会,愤怒之下,把那情人剁成太监,将“圣姑”当成了破鞋。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对面的吴允节有点不高兴的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我脸一红,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惭愧:“没,没什么,是在想,为什么女子不能在清修之地领差事。”
:“唉……”他笑了起来:“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清修之地是需要绝对洁净的。”
哈哈,果然是这样。记得我在弘法寺画壁画的时候没犯禁忌,因为刘婶同志提醒过我的,那时我也乐得每月休息几天,正是这个原因,让阿明知道了我是个女子,从此走向和我分道扬镳的革命道路。
我双手掩口偷笑起来,吴允节以为我是害羞,便扭头不看我:“至于你后来和那什么丁家夫人做了别的什么事,禅师没有多说。不过看得出,你心思灵活,能照顾好自己。”
他竟然又有点伤感一样:“你是惬意了,我却烦恼了,且不说我不能去责怪陆氏的处事,更不能过问他们丝毫不是,他们,是我嫡母的族人。”
难怪了,他的嫡母本来就不喜欢他们母子么,怎么会愿意帮忙捎带我这个惹祸精呢,看来还真是错怪他了,我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温柔。
他好像得到鼓励一样:“芳菲,我不能这样无期限地等下去。现在吴侯正打算新辟航海的路线,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可以改变我们的处境。所以我得知后第一个想到了禅师,须知,有时去一个新地方,宗教与文会是最好的借口。”
他说的没错,宗教的确是有助于推动其他文化的传播,只是这吴侯想开辟到哪里去的航海路线呢?毕竟现在的船只还不能出深海,至多只能绕着海岸线航行。
我将疑问抛给了他:“那么,吴侯为何放弃原有路线呢?”既然要开辟新的,说明就有旧的。
:“目前航海路径,只有途经辽东至高句丽,辽东现受控于秦氏,秦氏向来一支独大,怎肯分一杯羹给江东?所以吴侯只能新开航道,寻找东海诸国,开通海上贸易。现在,会稽有许多倭国商人自海上入境,带来诸多东海新奇异物,换走许多江东特产商品。想我江东自秦皇之时便是出海首选之地,岂能任由他国人进来,我们不回访之理。”他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有一种豪迈的气势。
我看了他半晌:“允节,禅师打算出海,是因为听了你的建议吗?”
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弘扬佛法本来就是禅师的宏愿,我只是正好触动了他的心事。”
我眨眨眼睛,算是弄明白了我们这几个人打算出海的先后逻辑关系,原来他老人家才是起头的,我是最后一个被游说的。
刚想发点小牢骚,却见他满脸期待地看着我:“所以芳菲,如果你执意要出海,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出发之前,我们不妨先了解形势,再做打算。会稽那里海客齐聚,正是摸清形势的首选之地。”
话是没错,可我还是想先到蛟川去看一看。再说,我总不能一个人冒冒失失地陪你到会稽吧?
吴允节明显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慢慢站了起来,在厅中踱了几步,最后停了下来:“会稽郡守或许能解决你购买黄铜一事,至于其他事情,也不妨打探打探,听说这倭国人与我们还是一脉相承的呢?你一向喜欢看游记,难道不想看看新奇?”他开始循循善诱。
看来不去还是不行的了,我思忖片刻:“允节,单身男女同行,毕竟不妥,再说,我又不能骑马,要不 ,你在会稽等我,我和刘婶李婶她们一起过去?”
他极力摇头反对:“两年不见,你和我见外起来了。你虽不能骑马,自然可以坐在马车里,我和若雾骑马跟随就是,如果你怕路途烦闷,我可以让若雾在这吴兴城中买一个丫鬟陪同。你这个两个婶娘,都不合适旅途劳累。”
说来说去,这小子还是嫌我的“家人”不够光鲜,真没看出来,这人比我还要以貌取人。我低低地嗤了一声:“允节,请你不要小看我的这两位婶娘,她们做事我绝对放心,如果是个小丫鬟,我怕被她笨手笨脚的气死。”我模仿着他当年收我做徒弟时的拿乔口吻,他先是一愣,醒悟过来,便哈哈地大笑起来。
结果是我和刘婶坐马车到会稽,李婶在家看屋子,吴允节和若雾,果然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旁边,最后我是一点不郁闷,郁闷的是吴允节那匹拉风的马。
作者有话要说: 旗鼓相当,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