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沉默了下来,安静地坐着,表情波澜不惊,旁观者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涌动。蓝礼没有开口,也没有询问,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种直觉,霍尔家正在酝酿一场风暴,而显然,乔治和伊丽莎白是不希望看到的。
“个人意见,这次回去,最好不要让乔治和伊丽莎白知道,你和我见面了。”蓝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亚瑟回过神来,微微愣了愣,随后就品味出话语里的深意,反问到,“怎么,你介意?”
先是伊迪丝,而后是亚瑟。
霍尔家的四个孩子之中,先后两个人都正在尝试挣脱着束缚,张开羽翼,拥抱自由。更为准确一点来说,在这之前,还有蓝礼,那才是所有事情的源头。
对于霍尔家来说,这一切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而且事情还一步步地滑向无底深渊,所有的所有都与蓝礼息息相关,可以想象,乔治和伊丽莎白咬牙切齿的模样,如果没有蓝礼这个叛逆者的存在,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们得知,亚瑟这次前来洛杉矶,与蓝礼见面,而且还促膝长谈。
面对亚瑟的反问,蓝礼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是的,我介意。”
如此出人意料的回答让亚瑟不由就愣住了,随后,嘴角的笑容就一点一点地上扬了起来,最后化作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蓝礼接着开口解释到,“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他们都会把过错推到我身上。没有办法,洛杉矶就是我的地盘。”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带着一股淡淡的嘲讽——谁都知道,蓝礼居住在纽约,洛杉矶绝对不是他的地盘,这让亚瑟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
“但,如果他们得知了我们的见面,说不定,为了世袭贵族的第一继承人,他们会亲自飞过来美国,打乱我的生活节奏。”亚瑟终究是不同的,和伊迪丝和蓝礼乃至于和艾尔芙都是不同的,蓝礼的话语点名了这一点,“问题就在于,我可没有时间安抚他们的自尊和骄傲。所以,是的,我介意。”
淡淡的嫌弃,淡淡的调侃,淡淡的排斥,淡淡的冷漠,淡淡的尖锐。
所有一切都是浅浅的,似乎没有任何攻击性,但言语之间的坚定和疏离却着实再清楚不过了。
亚瑟嘴角的笑容渐渐落在了眼底,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一抹孤单和落寞一闪而逝,话语里的深意,在舌尖演变成为了苦涩。
此番话语,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强硬,而是在划清界限。
这里是奥斯卡之夜,业内最为顶尖的派对。俗话说得好,“发生在罗马的,就永远留在罗马”,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今晚,发生在落日塔酒店的,就永远留在落日塔酒店。除了意外出版的“如何众叛亲离”之外,奥斯卡之夜的秘辛很少很少会流露出去。
蓝礼和亚瑟的碰面,同样不会流传出去。
亚瑟知道这一点,蓝礼也知道这一点。
但蓝礼还是划清了界限,亚瑟的坚持和选择、亚瑟的挣扎和烦闷、亚瑟的犹豫和踌躇,这些都是属于亚瑟自己的考量,和蓝礼无关。因为亚瑟的继承者身份,更加特殊,这就注定了,他需要面对的枷锁和束缚远远超过了蓝礼;同样也注定了,亚瑟所需要的勇气和果决更加强大。
从小到大,蓝礼和亚瑟都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更像是同一个屋檐之上生活的陌生人,偶尔还是善意的竞争者,他和蓝礼,伊迪丝和蓝礼,这两种关系终究是不同的。蓝礼可以选择支持伊迪丝,却不能选择支持亚瑟。
如果调换一个位置,亚瑟比蓝礼更加决绝。
他不会给予任何意见,也不会倾听任何烦恼,一清二白地将自己择出来,冷眼旁观,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最多点头寒暄几句,然后就转身离开,把所有的问题都留给当事人。这是冷漠,却也是求生,还是习惯。
亚瑟无法谴责蓝礼的做法。放在以前,他根本不会有任何波动,拍拍衣袖,一身轻松地就可以离开;但此刻,舌尖之上的苦涩却正在翻滚汹涌着,难以言喻,也难以表述——
那么,他们此刻的会面,算是……交浅言深吗?
“有时候,我羡慕你和伊迪丝。”亚瑟垂下了视线,神情落寞地说道。
蓝礼轻笑了一声,“所以,你是在期待着,我羡慕你和艾尔芙吗?”
一句打趣的调侃,瞬间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亚瑟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然后也跟着轻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知道吗?我觉得,也许你应该期待。”
艾尔芙也正在改变,自从去年伦敦西区开始;并且正在努力地抗拒这种改变。
事实上,深思一番,不仅仅是伊迪丝、亚瑟和艾尔芙,还有乔治和伊丽莎白,整个霍尔家都正在悄悄地发生改变,如同一颗小小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一般,原本只是浅浅地泛起了层层涟漪,但涟漪却始终不曾消失,越来越多、越来越猛,正在酝酿着浩浩荡荡的千层浪。
谁能想到,一切的源头居然是来自霍尔家的小儿子。
亚瑟的视线落在了蓝礼的身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知道,人人都以为你是天使,但其实,你是恶魔。”
蓝礼的眉尾轻轻一挑,那微闪的目光让亚瑟心脏不由漏跳了一拍,他怎么忘记了,绝对不要轻易招惹眼前这家伙,否则倒霉的就是自己,刚才居然得意忘形了。亚瑟不由有些懊恼,轻轻地咬了咬后槽牙,表示自己的郁闷。
“亚瑟,你不适合莎士比亚,如此书面化的言情小说台词,就不要说出来了。这对你的形象,不太好。”蓝礼风平浪静地说道,但简单的话语里却饱含了戏谑。
亚瑟不由低声嘟囔起来,“该死的家伙!真是滴水不漏!彻头彻尾的恶魔!上帝,好莱坞真是太可怜了!”但抱怨吐槽的声音全部都在喉咙之中滚动着,模糊不清,根本没有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音节,甚至就连自言自语都不算。
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蓝礼那询问的视线,亚瑟连忙恢复了平静,淡定地说道,“我不是演员,我不需要担心。”
捕捉到蓝礼眼底那一抹戏谑的光芒,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亚瑟镇定地转过头,轻轻抬了抬下巴,“你确定留在这里没有关系吗?他站在那里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视线隔三差五地投射过来,这到底是认真的掩饰?还是刻意地表达出自己的迫切?”
好莱坞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所有情绪和意图都摆在脸上,即使是奥斯卡之夜这样的顶尖派对,所有想法也都是直来直往,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难道这些老狐狸不应该是社交场合的高手吗?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如此单纯可爱?
亚瑟突然觉得,那些演员和制片人真是可怜。
站在蓝礼面前,他们毫无秘密可言;但他们却无法摸透蓝礼的想法,面对面谈判的时候,应该会非常憋屈,甚至如同遭遇羞辱一般。如果那些顶级大牌制作人不喜欢蓝礼,亚瑟丝毫不会意外。
蓝礼顺着亚瑟的视线望了过去,眉尾轻轻一扬,低笑了起来,“相信我,整个派对之上,他是唯一一个不会期待着与我交谈的人。”话语稍稍一顿,又补充说道,“我觉得,也许他现在的确正在等待着我,但……。”
但不是出于善意的,而是出于恶意的。
蓝礼的话语没有能够说完,因为哈维-韦恩斯坦终于再也忍不住,迈开了脚步,掐断了蓝礼后面的话语。
不远不近地站立在雕花廊柱旁边,哈维始终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蓝礼和亚瑟的交谈结束,他身边的宾客也是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但等了又等、忍了又忍,交谈还是没有结束,而且两个人还怡然自得地安坐在沙发上,哈维终于忍无可忍。
于是,哈维端着一杯香槟酒,重新打起精神来,挺着那圆滚滚的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故意放慢了速度,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蓝礼和亚瑟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是社交场合的一个小技巧。
如果遇到特殊情况,不得不打断一段谈话,却又不想要太过粗鲁残暴,那么就在对方的视线范围之内,循序渐进地慢慢晃荡或者靠近,捕捉到对方的眼神余光之后,以微笑或点头示意,顺势走上前,手中最好捧着一杯酒精,以酒为题,可以自然地切入话题。
即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段正式谈话的开始;但至少礼仪方面,却无可挑剔。
作为好莱坞最为顶尖的制作人,哈维的礼仪始终不是强项,粗鄙而唐突,自我而高傲,但哈维却十分有技巧地呈现出自己的草根属性,更多的体现出了平易近人、豪爽大方、爽快直接、干脆利落的谈判风格,顺势地打开人脉。
不过,为了成为上流人士,哈维一直都在学习着贵族的社交礼仪,在法国和英国都能够派上用场,尽管使用的次数不是那么频繁,但临时回顾一下,还不至于手忙脚乱,那些基本动作还是有模有样的。
只是,落在蓝礼和亚瑟的眼中,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
脚步停靠了下来,哈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微微点头示意,和善而礼貌地打起了招呼,“晚上好,蓝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