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傍晚的天空香槟酒的亮色爱人的微笑绽开连她脚下的尘埃也悄然安息……)十那个黄昏意味深长。
对于琼来说,那几乎是一个梦境。
她从海边回来,天空越来越清凉的蓝色,使她心里发慌。
在大把大把的星光之下,风将她的头发吹飘散的时候,她感受到了灵魂中的期待和欢愉,感受到爱情和命运的触动……
紧接着,在城市灯火之前,在夜幕垂落之前,一个陌生的男人迎面而来,那么熟悉和亲切。近了,她就要看到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梦境一般的光明……
那年夏末,注定很多事情要发生。
老PlacidoDomingo来到本市,要在大剧院演出两场。
正好是周末,文化局已经将票送到市政府机关各部。罗滋所在的研究室人不多,每人都有两张票,罗滋每场要了一张。
别人以为他想看两次。
其实,罗滋是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会看哪一场。
他是个彻底的“自然主义”者(这往往被别人理解为“自由主义”者),就像他在创作当中,从不规定自己画什么一样,画什么,全凭内心的冲动。
他在生活当中,也从不做任何计划、安排和设置。
“我就是我,生活就是生活。”他说。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明天应该干些什么。
“你不用去折腾,生活该给你什么,它自然会呈现出来。”他对刚进研究室的两个博士生说,他们的明争暗斗,越来越露骨了。
不过,他们才不听罗滋这样的话,也不相信。罗滋这种人,根本不懂得博弈,多么老土,多么落伍,注定不能在竞争中获益。
他们也不反驳他。在某些方面,他们比他更清醒。其中一个研究人类学的博士,曾经向罗滋暗示:他呆错了地方。
他还进一步暗示:如果罗滋滚蛋,他们会更喜欢他!
虽然罗滋是先来者,也理所当然地应该让开些。
这些高学历的知识新贵,常常流露出政治上的急功近利和对非本专业的无知。
他们风度翩翩、满口酷词,看见那些军队转业来的粗人,就故意模仿台北口音唬他:“哪,人家等蛮久了,你为甚末还不过来呢?”
或者,干脆就将两手插在裤兜里,开口就是“我在美国的时候……”
让那些不懂电脑和英语、只有高中学历的前军官,自卑到极点。
两个博士生忙碌于办公室政治,表面潇洒,内里紧张,互相踹人后跟。
某些时候,他们也集合起来,刻薄部门领导——主任陈衡:到处讲故事:
“张三善作文,李四善算数,陈五让张三算数、李四作文,而后张李皆不能,要求教于陈五,日久,张李愈加自卑、无能、挨批,陈五愈加伟大,成为考核优秀专业户……”
陈衡听了,赶紧把自己的年度考核优秀指标让出来。
其实,陈衡主任最为勤苦,他每天最早到,最迟走,对这些新人爱护有加。他只看到他们年青聪明的面孔,看不到他们善于嫉妒的甚至是杀气腾腾的表情。
因为,在陈衡看来,他们终究是接班人,培养他们、照顾他们,让他们成才,是他的责任。
陈衡最不放心的是罗滋。
他总觉得罗滋走错了路,没有往应该努力的方向努力。
每当他对罗滋苦口婆心,却要被罗滋堵:“得,该做的事我会做好,余下的,给我自由和时间,我最需要这个。其它的我不要,你们分钱都可以不告诉我。”
往往这时候,陈衡就笑骂:“你这家伙早晚得滚蛋,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你给部长说说,让我去文联嘛。”
“群众团体,去干什么?”陈衡的身体蹭一下全真皮大班椅靠背,转小半圈,摆出公务员的优雅姿态。
陈衡了解他,也欣赏他、迁就他。
罗滋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陈衡的话会言中,可能就是在大部制机构改革的时候。
没想到,等不到大部制机构改革,罗滋就因为琼而滚蛋了!
李恩的工作室已经挂牌,不再请固定的模特,又招了好些学生。名义上是学生,实际上是工作室工人,那些孩子成天帮他干打石头和倒模的活儿。
从来没有固定职业的李太,天生是经纪人,长期在政界、商界和艺术界交际,而且都是与名人来往,被称为李恩的最佳拍挡。
她很快接洽到了香港和台湾的业务,据说加拿大方面也正在联络感情,寻求合作意向。
星期五,李恩带来他最新的泥塑小样,是为一个香港商人做的。
这个香港佬很挑剔,但出手大方,以后还可能将更多的客户介绍给李恩。所以,李恩一定要让他满意。他非要罗滋给帮忙看看不可。
罗滋给陈衡打电话,借口头疼在家休息,未回机关,整天和李恩琢磨他的小样。
傍晚,他拿出PlacidoDomingo演唱会的票,留下周六晚的,刚要撕掉当晚的一张,李恩手快,抓了过去。
“要看第一场演出,得在半小时后入场,因为前面的时间都是领导们在演出!”
罗滋解释说。
“有很多领导要轮番讲话呢。”
李恩嘴巴刻薄:“如果是你的画展,领导同志们来演出五分钟,你也感激不尽呢!”
“你会是这样,我不会,李恩,这是我和你的不同。”罗滋闷闷地说,“不过,你也会因此而比我更容易些!”
李恩看见罗滋脸上,出现某种宿命的命运感,不由得怔了怔,脸上那僵硬的天津人的大鼻子,竟然微微抽动。
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还在借朋友交情继续盘剥罗滋的时间和智慧,他有些不自在了。他看看票的时间,对罗滋说:“我去了!”
“你不是约了妞在香格里拉吗?”罗滋嘲讽道。
整天,一个女孩子无数次打他的手机,听他叫她呖呖或是利利(后来知道就是shyly),最后约好了见面时间,她才放过了他。
“嚏!”李恩不屑地,迅疾离开。看来这个呖呖或是利利,白给他玩了。
十一暮色如岚。
罗滋走出家门后,看见青色的天空,感觉清新无比。
再远一点的天空之下,就是大海了,这样的时候,大海正在退潮吧?
他沿着海南大道走出了市区,一直往西而去。
在黑夜来临前,西天尤为明亮。那是一种逐渐消失的光明,恋恋不舍地,给予大地最后一瞥。
那光明如此柔和,在人的眼里,像天堂一般。人眼看着它,感觉不到它正在消逝。它先像酒一样使人微醉,然后像梦一样使人脚步轻飘,陷入幻觉……
罗滋有些迷恋这如酒如梦的光明,它像一只巨型的鸟,在西天盘桓。
他知道,它会是多么地短暂!所以,他想坚持不眨眼睛,望它,目送它,直到它的羽翼,在夜神的大氅中收束。
在他的前方,有一个穿风衣的女人,与他逆向而行,不疾不徐。
她像是地上的光明,像迷途的小鸟。她不会消失,她在寻找,在黑夜来临之前寻找。
他看她,她会离他越来越近。
罗滋于是放慢步子。他想:如果她正在做梦,可别惊扰了她。
近了!
他可以看到,女人目光虚无,月白色的面孔美丽、端庄,神情恍惚。
她让他联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画,又像是十八世纪意大利乡间的贵族女性模样……
女人虽然目光虚无,但视线是向着他的。
当他们接近的时候,女人的眼里似乎有两朵小花颤了一下,站住了。
罗滋微微对她点一下头,准备侧身而过。
“先生——”
罗滋走出几步,回转身,看见女人还伫立原处,在望他。
这是个美丽的外地女人。
“先生……”女人又叫了声,迟疑着。
罗滋上前一步:“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吗?”
他同时捏了一下自己的腿部,裤袋是空的。他是个很少将钱包放在兜里的男人。
罗滋露出抱歉的表情:“小姐,我……”
他摊开手,耸耸肩。
她不动。
他只好说:“小姐,你继续往前走吧,”他指她身后霓虹璀璨的城市,“不远了!”
但是,女人执著的望着他,慢慢地,有一种按奈不住的兴奋,面容像花瓣一般生动起来。
她说:“先生,你不要误会。我只想问您,您是重庆人吗?”
“怎么啦?你是重庆来的?”
“如果您是重庆人,知不知道大巴山地区的乌尕小镇?”
罗滋猛地一阵心跳,鼻梁发酸,热泪涌上眼眶。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走——”
十二在香格里拉西餐厅的一个小包厢里,琼和罗滋一直说着重庆话,窃窃私语。
罗滋很激动,难以抑制自己。
琼不断的抹去脸上的泪水。
他们沉默着。
他专注地看她。
在薄薄的光里,他看她的面孔,如同在镜子中。这是个镜子里的女人。
在不长的时间里,大约两个多小时吧,他发现了奇迹:这个女人是那么的熟悉,她似乎就是他从来所认识和喜欢的女人。
这个镜中的女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过她: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和背影……
是的,他曾经常常见到她,每一次都是那么的不能确定。但现在,看到了她,他就明白了,在他的梦中、或者幻觉中不断出现的,就是这个目光朦胧的女人!
罗滋隔着小桌拿着她的手。
她的手小而瘦,感觉像孩子的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