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歌一直策马向东狂奔,风尘扑面,吹得她眼睛都几乎要睁不开来。
黑暗笼罩的苍茫大地上,似乎只有一骑的踏踏之声。
“他们追来了。”女子语音颤抖的说道,双手紧紧环住李馨歌的腰身。
后面轰鸣的马蹄落踏声尾随传来,她自是已经听到,双手紧攥马缰,掌心已经沁出薄汗:“不要回头看。”双腿一夹,她加快了速度。
“咝”的一声轻响,身旁突然掠过一支长箭,吓了她一跳。
“俯下身子。”李馨歌顿时倾下身体,身后的女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半俯了下来。
一波一波的箭雨从身旁左右落下,每一支都好像会突然射入她的心中。她唯有咬紧牙关,拼命往前冲,每多跨出一步她们便多了一分希望。
箭雨越来越稀,直至完全停下,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似乎也已经渐渐远去。李馨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看来算是安全了。
环在她腰上的双手渐渐松开,贴在她身后的女子似乎要滑落马下,李馨歌觉察异样,忙单手一把拽住腰间双手:“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桐城了。”
女子没有应她,李馨歌只能一手提缰一手拽着她的手不停往前奔驰,只期望能快点到达。
荒芜的土地上渐渐有青草出现,越来越多,直到成为茫茫草原。
终于快要达到桐城了。
黑暗中的前方隐约出现旌旗战队。
“前面骑马之人报上名号来。”
那是李昭身旁副将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苏浙口音,以前一直被李熠笑作空有气势却无腔调。
她想高声呼喊,可在那一刻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心中万千感觉只化作一抦重锤落在心间,释放的痛,仿若再世为人。
“前面的人若再不报上名号,我们即可射杀。”副将声音稳稳传来,看得出来李昭一定是得了消息,不然巡逻军队不会如此小心戒备。
李馨歌紧紧一拉马缰,黑色健马扬蹄一阵长嘶,停下步来,也同时将马上的李馨歌和她身后的女子甩下马去。
她滚落在地上,脑子霎时一阵混沌,辨不清哪方是天,哪方是地,眼中只余旋转天地。
她勉力抬臂想撑起身子,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闭上眼睛,原本只为凝神聚力,却不想合眼那一刻,意志竟不受控制的坠入黑暗,再也没有一丝对外物的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的在黑暗中游弋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干涸的像要冒烟。
“水……。”她躺在床上如梦呓般轻轻吐出两个字。
守在一旁的华少尧听见后,忙起身走到桌旁沏了一杯温茶走到床畔。小心翼翼的环过她的脖颈,将她微微扶起,把青花釉杯凑到她的唇边。
看她虽然还没恢复意识,却大口大口的喝着茶,修长的双眉紧紧蹙起,眼眸中满是疼痛,似乎那伤同样落在了他的身上。
“华大人,这些小事让侍女们作就可以了,何必大人亲自动手。”李昭站在一旁,也侯了许久,虽然知道华少尧将来会是李馨歌身旁的人,但是对于姓华的人他一律没有好感。
“不看到殿下醒来,我总归不放心。都统军务繁忙,倒是不必在此多做盘桓。”华少尧将青花釉杯放回桌上,对着李昭谦然一笑。
李昭胸闷,没把人赶走,自己倒被别人找了个正理给支开了。
“那老夫先告退了。”朝着华少尧不情不愿的拱手行礼,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未醒的李馨歌,李昭只能讪讪离开。
送走了李昭,华少尧又走回了床边,沿着床栏坐下。
他本是出使前往北魏,回程途中突然就想来西关看看她,本应极不适宜的。却按捺不住心中绵绵相思,两年的时光,说短却也长。担心她如此矜贵在边关受不得苦,担心叔公暗中对她下手,不知哪天猝不及防的就得到她薨逝的消息,胆战心惊的就过了这两年。不过二十几许的年岁,却已经有华发暗生。
他让使节团先行回京,自己孤身一人兴冲冲的来到桐城,心中暗自揣测两年下来不知她已是何摸样。
可是没有看她却得到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李熠被西夏鬼骑打成重伤,储君殿下被西夏生擒。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感觉,仿佛爱恨喜怒都在刹那间遁走远逝,随着那个人一起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他失去理智一般策马没日没夜的找寻西夏骑军的踪迹,并没有想过自己一介文臣若真碰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鬼骑时该如何应对,这些他早就全然不顾,心中只想着要快些找到她……。
或许是老天垂怜他的一片执念,终于又让她回到了南唐。虽然遍体鳞伤,但至少她回来了,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他轻轻握住她搁在锦被上的手,缓缓执起贴于脸颊上。
“馨歌,为何要让自己陷入这般田地,为何……。”他兀自喃喃辗转着这同一句话。
滚热的水珠滑落在她的手背上,沿着肌肤,骤然滴落被衾,转瞬无痕。
榻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手,连眉头也蹙起。
两天一夜后,李馨歌总算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入目的是粉色流苏的床顶,她记得自己好像是逃回了南唐。转了一下头,她惊愕发现一个此刻不该在桐城出现的人。
“少尧……。”她困难唤出两字,语声粗哑,竟不像自己的声音。
他趴在床沿,脸孔半掩在广袖中,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如一把浓密羽扇。
不想惊扰到他,李馨歌小心翼翼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竟是浑身酸痛,感觉整个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像是觉察到了异动,他蹙眉缓缓睁开眼睛,双眸悄然对上。他突然一下子坐正身子,笑逐颜开:“殿下,你终于醒了。”
“少尧,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竟然还有心情笑问:“能不能把我扶起来,大概躺了很久吧。骨头都酸了。”
华少尧依言将她扶起,拿了一个靠枕垫在她的背后。
“我本是去北魏,回来的时候便想来看看殿下。”他走到桌边帮她斟上一杯温茶。
她双手接过,大口灌下,温润直入心脾,顿觉浑身舒畅不少。
“你这样擅自离开,回京后怕是少不了被言官弹劾。”她咧嘴一笑,其实倒并不担心他,如今还有谁能动得了华家。
“我若是怕也就不来了,我若不来也就不必这般担惊受怕。”他望着她,眼中竟是不掩一片深情。
她却突然转眸避开,眼神落在一旁丝帐上:“一场意外而已,以后不会了。”
“恩,这样最好。”微笑的唇畔难掩一丝苦意,长睫半掩眸中一缕无奈。
“对了,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子呢?”她蓦然想到那个带她逃出来的苦命女子,想到以后可以帮她展开一段新的生活,心中总算觉得安泰了点。
华少尧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没想到她还记得那个女子。
见他神色不对,李馨歌心中升起不祥预感:“怎么了?她受伤了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
李馨歌心中舒了一口气。
“她死了。”他缓缓说出三个字,犹如一道惊天霹雳,让她瞬间无法思考。
“怎么会?”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女子,明明可以逃出苦海,为什么会……,她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
“她身中数箭,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想及此,他心中仍是后怕不已,若非这个女子替她挡下飞箭,恐怕死的就是……他不敢往下想去。
她深深闭目,双唇紧抿成灰白一线,她的痛苦,他能体会。
“人死往生,殿下不要太过介怀。”他暖声劝慰。
李馨歌艰难的点了点头,睁开双眼,目色中尽含悲凉:“替我将她灵柩送回姑苏,厚葬。”那片她向往渴慕的地方,她一定会送她去。
“那殿下可知她姓甚名谁?”他问。
李馨歌一怔,竟茫然望向她,生死与共一场,她居然不知道她姓名“我不曾问过她……。”位高权重者从来是不会去在意一个小人物叫什么的,身边奴仆侍女去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何须记得那些来往匆匆的人。
“那墓碑上如何题字?”华少尧也有点犯难,没有名字,这坟冢上难道刻:奠某某某之墓?
李馨歌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赐姓李,名恩。以五品尚官之仪厚葬。”赐国姓,那是无比的恩宠,却也是一种无奈。抛却祖姓,永远冠上另一个姓,子子辈辈。
“此事我会替殿下办妥。”赐国姓是只有皇帝才有的权利,即便贵为太女也是不能随便恩赐,但是既然这是她所说,他便会为她办到。
她轻应了一声,竟觉得非常疲累,明明睡了那么久。
“殿下不如回京吧。”他话语突然,以他身份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向他失声一笑,道:“少尧,你真是糊涂了,这岂是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他顿时缄默,若是能轻易离开,当初她就不会来这西寒之地了。
“对了,你从北魏来,有没有见到我皇兄?”自从李歆桓被他父亲安排到北地后,兄妹间只有过年才能见得着,只是从她来到西关后,便是相隔两年未见了。
一提到李歆桓,华少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桓殿下在北地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
“恩?怎么说?”李馨歌挑了下眉头,来了兴致。
“说好,那是因为桓殿下的未婚妻也在北地。”他笑答。
李馨歌恍然,皇兄早前便与浅家小姐订下了婚事。听说这位小姐不但聪慧而且精通兵法,加上出身显赫倒是与皇兄十分般配,佳人近旁,想来该是高兴的。
“那不好又是什么?”她还真想不出李歆桓在那里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华少尧清了清嗓子,一手呈拳抵在唇边,像是要极力忍住那即将泛滥的笑容,这倒越发挑起了她的好奇,连声追问下,他才回答:“桓殿下在北地没少吃浅将军的排头,挺苦。”
“啊?”她一声惊呼,随即失笑开来:“天,浅将军可是皇兄未来的老丈人呀。”
“就是因为如此,浅将军对桓殿下才格外严苛。”想到李歆桓一见到他就拉着他去喝酒倒苦水的样子,他便觉得好笑。让那位文质彬彬,喜好风雅的皇子不但要上得战场还要下得朝堂,也确实为难他了。
李馨歌撇着头想了一会,还是想不出那副样子,只能摇了摇头,笑道:“真是想不出来,皇兄那么骄傲一个人。”
“确实很难想象。”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也是不敢相信的。辰时出操,午时收队,未时还要带兵巡城,他竟真干了两年。
“你什么时候回京?出来日久毕竟不太好。”虽然他是华家的人,但还是得顾及一下言官的面子,免得将他们逼急了,真出来几个不怕死的。
华少尧点了点头,也明白她的意思,既然她已经安全无虞,自己也该是时候回去了:“我明日便走。”
李馨歌点了点头,笑道:“一路顺风。”
“恩。”他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