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妮小姐。”夏尼伯爵手中拿着一杯朗姆酒, 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得谈谈。”
西塞妮略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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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回廊尽头, 欢乐的人潮已经很远。前面的气窗不时透入的冷风让西塞妮禁不住微微颤抖。
“很冷吗?”夏尼伯爵体贴地上前一步, 关上了窗户。
“谢谢您。”西塞妮向他表达了谢意, 正想询问他的意图。夏尼伯爵关完窗户后便转过身来, 站在她面前。他脸色严肃地叫了一声:“弗罗瓦丰小姐。”
“什么?”西塞妮刚开始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稍稍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您别这样叫了吧。”
“不,”伯爵的眼睛炯炯有神, “弗罗瓦丰小姐,您难道真能忘记自己的姓氏吗?那可是你们家族的荣耀。你本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但那都过去了, 伯爵。很感谢您还记着我, 但是我已经打算开始新的生活。再多地留恋过去也毫无作用了。难道要我指望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突发善心为我翻案吗?毕竟像我这样遭遇的并不少见。”西塞妮没有看伯爵, 她的目光越过伯爵的肩头,看向了遥远的月光, 那是英国所在的方向,“您想要说什么,不妨直言。”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伯爵抚掌赞叹道,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意,“假如我说, 夏尼家愿意出力, 帮您翻案呢?”
西塞妮倒抽一口凉气, 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伯爵。
对方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是的, 奥古斯特的确已经继承了侯爵。但是那不过是一年之内的事。他根基不稳, 而您的父亲并不缺乏同情者,无论是在教会还是法院。他的手段并不利落, 扫尾也不干净,我想证据应该还是找得到的。供您向他复仇,继承您应得的爵位的证据。”他说的兴奋起来,控制不住地舔了一下嘴唇,虽然幅度很小。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但是西塞妮坚决地打断了他。
“那么您想要得到什么呢?”她微笑着问道,“您想要得到什么?我们不妨做个假设,您当真愿意出手相助。但是这么做,除了浪费您的人脉、金钱、精力以外,您还能得到什么?哦,虚无缥缈的名誉,加上弗罗瓦丰家的感激?那可太不对称了。”
“那么这份感激够不够您接受我弟弟的求婚?”
“什么?”西塞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许这样不够正式,我会说服他补一个更加庄重的求婚给您——不不,小姐,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认真的。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提议吗?您不会不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会不想得到侯爵小姐安逸的生活,而宁愿像现在这样吧?”
“据我所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西塞妮说道,“夏尼子爵很爱克里斯亭戴耶小姐。刚才他们就在跳舞,您不会没看见吧?”
伯爵皱了皱眉,又伸手揉掉。这个动作表明他已经有些烦躁,他显然以为这是西塞妮在讨价还价:“和我们的约定没有任何关系。您清楚的,这种事在巴黎很常见,年轻的单身贵族男士总会——即使我帮您重新得到爵位,您以为凭借孤立无援的自己,守得住弗罗瓦丰领地吗?只有嫁入夏尼家,您才可能凭借我们的力量守住,同时维持自己的体面。我们总不会做得太过的。至少我们比奥古斯特先生友善的多。”他根本没有想过,西塞妮会不愿意要爵位。
西塞妮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正打算拒绝他。但是突然之间,一阵奇妙的战栗击中了她。一瞬间她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主导权,她开始发抖。
“……我弟弟名誉因为戴耶小姐是受到了一些损害。但是您,侯爵小姐,毕竟在这种地方呆了一段时日。我们会宣称您早就被我弟弟救下,这样您就能名誉完好地嫁给我弟弟而不引起人们怀疑。我想这对我们来说完全是双赢的事情。戴耶小姐那边你完全不用担心……”
颤抖,越来越深刻的颤抖!仿佛另一个沉睡的灵魂已经苏醒,在身躯里拼命挣扎,叫嚣着“答应他!立刻答应他!”。西塞妮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要说出一句拒绝变得难如登天,而身体明明命令着她答应!恐惧,太过深刻的恐惧,那位侯爵小姐留下的影响还在!在这件关系到她姓氏、名誉和复仇的事情上,侯爵小姐的意念是那么坚决。
“我,我……”西塞妮尝试开口,最终还是紧紧咬住了嘴唇。她从没有感觉到自己这么无力,身体失去控制,明明想要拒绝却正在答应!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腕,双手颤抖着互相捏着想要寻找一点踏实的勇气……该死!立刻拒绝!你是西塞妮,歌者西塞妮,不是什么侯爵小姐!你不能就这样为自己的人生下决定!她胡乱交握着双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她的手无意间转动了右手食指上冰凉的戒指——
“我不愿意。”无比流畅地从口中泄出,西塞妮顾不得惊讶,她俨然从容了许多,她用左手紧紧握着右手食指上,埃里克赠给她的黑宝石戒指,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不愿意。”
伯爵惊讶地高高挑起了眉,但没有等他再开口,有着一对灰蓝色眼睛的棕发姑娘已经再度沉静地说道:“我不愿意这么做。谢谢您的好意,伯爵。”
“是的,您说的那些对我很重要。但那不足以让我交出后半生作为代价。我将我的心交给音乐了——我发现我属于音乐并且为音乐而生。我依然记恨我的叔叔奥古斯特先生,但是我不愿意为了报复他,而让我后半生失去歌唱的机会。请您原谅我辜负了您的好意。我不能放弃自己的歌声,就像——”她缓慢地转动右手食指上那枚冰凉剔透的戒指,“就像我不能放弃自己的爱情。”
“您不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像伯爵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男士,无论面对怎样的荒诞情形都是能很快平静下来的,他并没有说更多诱人的话,只是这样问道,“我还是觉得您这个决定有些仓促。尽管我无权质疑。正如您所说,这关系您的后半生——所以,您不应该好好考虑一段日子吗?先别拒绝,过一段时间,我会再来询问您的答案。您的确应该好好考虑一次。毕竟,”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您以为,奥古斯特先生永远不会注意到演出单上的名字,和他死去的侄女一模一样吗?”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二楼的高台上,翡翠色眼睛的舞蹈家正用一种嫉妒、不屑而厌恶的目光,看着他身前的棕发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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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妮告别了伯爵,但是她没能在约定好的地方见到埃里克。
估计是他看见了自己和伯爵说话感到不悦,西塞妮略感头疼,但也并不太在意。站在舞池一边寻找了一遍,只看见克里斯汀在夏尼子爵怀中灿烂的笑颜。她干脆起身回了化妆室。
“埃里克?”她敲了敲墙壁。很快,墙的那边传来了歌声。一种令人慑服的歌声。
“来吧,要相信我!信我者将获得新生!走过来吧,信我者不会死亡!”
“来吧,要相信我!”
这宣扬永生的歌声,仿佛在命令她走过去。西塞妮捂住了心口,她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悸动。埃里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这样用歌声来召唤——或者说诱惑她了。她站在屋子中央,深深叹了口气。
“我的朋友,我来了。”
她向前走着,受他的指引,在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化妆室外头。她站在一条昏暗的走廊里,四周一片黑暗。西塞妮因为惊讶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她的手,她带着黑宝石戒指的右手已经被人握住了。
“埃里克。”她带着点儿怒意地嗔怪。
但是埃里克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罕见地一把抱住了她。他的身体很冷并且在颤抖,他的声音中充满着不安:“西西?”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们去下面坐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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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塞妮小姐的手上见到了那枚戒指,埃里克,你这样对她不公平。”
“达洛加,你向我保证过不会再管我和她的事情,只要我证明了她爱我!”埃里克的口气已经变得十分粗鲁,“你在考验我的耐心。”
波斯人放缓了语气,但严肃的神情中掩不去忧虑,
“埃里克,你毕竟曾经在波斯居住过那么久,你现在该不会还对我们东方人的学说嗤之以鼻吧?那枚戒指你知道意味着什么?那是波斯的宝物!”
埃里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是你告诉我她的灵魂十分虚弱,她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波斯人怒极反笑:“是啊,没错啊!但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她做选择?那枚戒指,是我们波斯用来安放灵魂的神物。你让我相信你是好心?那你为什么在送给她之前,自己带着那枚戒指长达三个月?你明知道那会——”
“那会为我们彼此的灵魂打上烙印,只要我们相爱,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夺走她。”
“但只要她彻底摘下戒指——”
“她就不再属于我了。”埃里克平静地说道,“灵魂之间的联系被撕裂,我们之间原本的一切都会失去。包括我对她的爱情。这样不是很好吗,达洛加?”
波斯人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宁愿死都不会愿意失去那些。”
“是啊,”埃里克回答说,“我告诉她写完《唐璜的胜利》我就死了,从来不是在开玩笑。如果她爱我,那么我身上所有的痛苦、丑陋都会和折磨了我这么多年的《唐璜》一起留在棺材里彻底死去。如果她不爱我,那么我会和这部乐章一起谢幕。达洛加,那一天不会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