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身世

贝尔蒙特王妃在刚失去丈夫时,由绝望变成了痴呆。有段时间既不能说话,也不会哭泣。这种身体和精神的麻木日益恶化,还逐渐导致生命的枯竭。德国最伟大的歌唱家拉夫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那不勒斯,想参观享有盛誉的王妃花园。王妃的一名女仆请求拉夫躲在王妃休息的小树林旁边唱歌了。拉夫同意了。他唱的是一支王妃新婚燕尔时听过的、出自丈夫口中的小曲。

这支歌曲生动感人,无论是旋律、歌词还是艺术家的美妙歌喉,全都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结果深深打动了王妃的灵魂,她顿时泪如泉涌……她得救了!而且从此以后一直坚信,那天晚上,她的丈夫从天而降,并为她歌唱。

“你的意思是……”拉克劳斯小姐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克里斯汀有没有什么宗教幻想?”西塞妮问道。她当然知道就是“音乐天使”,但是刚刚来到这里的自己是不应该知道的,所以只能假装是从拉克劳斯小姐这里问出来的。

“她一直相信她父亲的灵魂会派遣音乐天使来教导她!”这位可敬的太太脱口而出,“既然这样,那么……”

西塞妮微微一笑:“我认识一位很棒的男高音——歌剧院里的男高音恐怕克里斯汀都记得声音。”

“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才好!”拉克劳斯小姐叫道,“您真是太好心了!”她虽然在巴黎也算有点名气,但也难以劳动那些顶级的、能让克里斯汀信服的男高音。西塞妮一直得波里尼先生器重,加上她出色的歌喉,拉克劳斯小姐相信西塞妮所谓“很棒的男高音”一定不会令人失望。

不过,在那位美丽的棕发少女脚步轻快地从她身边走过时。拉克劳斯小姐的脑子里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咦?怎么几句话的工夫事情就解决了?而且还没她事儿了!

——————

“天使……”西塞妮轻声唤道。

“很高兴你如约到来,”熟悉的声音再次充满了耳廓,“那么,我们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始》?”

“我想请求您一件事情。”

魅影对她很好,有些时候会让她不自觉地就去信赖依赖。就像这一次,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笃定了,他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才冲动地说出了那些话。

一段不长却很难熬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

“是指你和拉克劳斯小姐在走道里说的话吗?孩子?”

“您听到了。”西塞妮有些羞涩地微笑着,宛如一个背着大人鼓捣玩意儿却被发现的小孩,“我只是在想,您——您大概愿意帮我这个忙。您是知道的,我那位朋友,克里斯汀,她——她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她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歌唱家的,但因为她父亲的死……我想,您大概是不介意为那可怜的少女点燃她心中的音乐圣火的。她父亲曾反复向她提及音乐天使的传说,而她也确信不疑。她是那样虔诚而纯洁……”

令她觉得自己的欺骗实在肮脏。

在魅影指出她和拉克劳斯小姐对话的时候,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不仅没有颤抖,反而露出那副情态。天使能听到凡人的声音很正常——但他是魅影。而她,无时不处在魅影的掌控下。试想你的一切,自以为隐秘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一个恐怖人物看得一清二楚,你要如何不惧?

“是真的。”西塞妮有些慌张了,他一直没有回答,“您要是不愿意——我,我——”她说不出话来。

“好啦,孩子。”埃里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柔极了,“我的孩子,我会去为她唱歌,但只有一次。既然这是你的心愿。”

西塞妮松了一口气,一次就好,凭他的歌声大概一次就足够克里斯汀重拾热情。心中不免有些感动,甚至隐隐有些甜,他说“既然这是你的心愿……”

“永远记住,孩子。”男人的声音有些忧郁,“我是你一个人的音乐天使,我只会为你歌唱。好啦,别不开心了,我善良的孩子。让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

埃里克信守了承诺。那一夜,他以“音乐天使”的身份,为克里斯汀戴耶吟唱了《拉撒路的复活》。这是她父亲时常拉的小提琴曲。

第二天,当彻夜难眠的西塞妮醒来时,见到的便是克里斯汀容光焕发的面容。她的灵魂似乎醒来了,整个人都浸浴在圣洁的光芒中,那对蓝色的大眼睛熠熠闪光。当她这一日开口歌唱时,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她的歌声,复活了。

干枯了好几年的歌喉,重新流淌出了纯洁的音乐之源。她的脸色再不复悲戚,重新透出年轻姑娘的红润健康来。当伙伴们兴奋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时,这位天真无邪的姑娘说道。

“我见到了音乐天使……这是真的!是我父亲请他来的,昨夜他为我歌唱了……”

姑娘们都以为她是做了个梦,但既然克里斯汀深信不疑,她们也无意打断她的幻想,纷纷为她高兴不已。只有拉克劳斯小姐隐晦地向西塞妮表达了谢意。

西塞妮压下心中些微奇怪的感觉,认真为克里斯汀感到高兴。

——————

当天晚上,拉乌尔·德·夏尼子爵随哥哥菲利普伯爵一同去巴黎歌剧院看歌剧。

年轻的子爵看上去十分腼腆,纯洁无邪。有少女般的脸色和金黄色的头发。尽管如此,但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位优秀的海员了。

今晚上演的是《浮士德》,克里斯汀一直在里面扮演女主角身边不起眼的小角色西贝尔,今晚同样不例外。知道她一夜之间突飞猛进的朋友们都对这个夜晚充满了期待,而更多的人——比如经理先生们,自然不会留意一个小小学员的进步。

第三幕,手捧红玫瑰和紫丁香的克里斯汀出现在了舞台上。

“请向他转告我的心里话,请把我的祝愿带给他……”

克里斯汀的扮相实在迷人,她所饰演的西贝尔年轻水灵,高雅中略带几分忧郁,让人一看就顿生怜爱之情。

可是在她的歌声面前,这些都微不足道了。

有位笔名名叫“圣维”的著名评论家在一篇题为《发现西贝尔》的专栏文章里,记下了这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

“……她成功地令一切黯然失色,成功地将这幕剧改名为《西贝尔》!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完成这样的奇迹呢?两年前,我们听过克里斯汀戴耶在巴黎歌剧院考试时候的歌声,她使我们有了一个美好的希望。然而今晚她的表现依旧使我们震惊不已。这样的歌声究竟来自何处?”

很久以后,圣维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

“难以置信……天幕撕裂,天使的歌声传到人间……如果是戴耶的歌声只是序章,那么西塞妮小姐的歌声足以让我们看见天堂,这是何等的力量!在震撼中我们可以发现,她们的歌声中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同样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们是遇到了同样的奇迹吗?——唉,这两位伟大的歌者竟然只同台演出过那么几次,还是在西塞妮未能真正发现自己的时刻,的确可以算是这个世纪歌剧届最大的憾事!”

那天晚上,菲利普为克里斯汀鼓掌后,转头发现身旁的弟弟面色苍白,不禁大吃一惊。

“我们走吧,菲利普……我们去看她。”拉乌尔用颤抖的声音说,“她头一回唱得这样好!”

伯爵好奇地盯着弟弟看,然后高兴得嘴角有了笑意。伯爵一直认为,年轻人在拉乌尔这个年纪不好太乖,否则就显得不够圆滑世故,因此带他见识巴黎的各式浮华生活(伯爵是个很有分寸的人,由他带着弟弟绝不至于走向邪路)。这还是拉乌尔第一次对一个歌女表现出兴趣。

拉乌尔一反常态,没有半点腼腆,用有力的肩膀顶开所有挡道的障碍,丝毫不去理会别的。他现在一心只想见到那位用神奇的歌声把他的心勾走的女子。是的,他感到他那颗心不再属于自己。那个他打小就认识的克里斯汀回来了,她重新出现了。

自从在巴黎歌剧院认出她后,他曾多次去看她。然而令拉乌尔大吃一惊的是,随着父亲的逝世,克里斯汀的音乐才华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兴致缺缺,更认不出他来。而今天……拉乌尔激动得心砰砰直跳。

伯爵举步维艰,跟在弟弟后面,但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他决定推迟一会儿去拜访索蕾莉——像伯爵这样的单身贵族,在晚饭后有一位固定的伙伴度过一二个小时,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事。一位真正的巴黎男士,有了像夏尼伯爵这样的身价地位,就得有一些抛头露面的场所,歌剧院的后台正是其一呀!

拐过一个楼道,伯爵发现弟弟已经将他甩在身后,不禁笑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他在想自己是否还要去打扰弟弟拜访佳人,还是去找索蕾莉,目光无意间掠过一个少女的身影,菲利普伯爵面色微变。

“弗罗瓦丰小姐……”

最简单不过的布裙,她棕色的鬈发随意地扎起在脑后,灰蓝色的眸子有着星子般的光彩。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学徒,而不是弗罗瓦丰侯爵的女儿。

伯爵几乎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见少女似乎转身要走,伯爵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温和地问候道:

“西塞妮·德·弗罗瓦丰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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