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身处军营,收到家中来信,知道仙珠病重,眉头不禁深锁。
为官不易,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如履薄冰。
卧榻之侧且容他人安睡?非是一句虚话。功高盖主,必招祸端。这个节骨眼上,仙珠又……
“爹爹,百姓又给我们送牛羊来了!”
沈祁阳一掀营帐进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这次立下赫赫战功。少年英雄,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赶跑了夷狄,边民为了感谢沈家军,自发给军队送来牛羊猪肉,还在道路两边架设起长棚杀鸡宰羊,款待凯旋的将士。
沈喻巍然坐于主帅之味,听到这些,脸上没有流露半丝欣喜之色。甚至有些冷淡地说道:“把百姓劝走,所送之物不要留下,如果不行,也要照价给付银两。还有路上的长棚,令他们赶快拆掉。”
“这是百姓们的心意——”
沈喻一掌拍在案上,怒骂道:“你是大将军还是我是大将军?说了多少次,军营中没有父子,只有将军和士兵!你要唤我大将军!”
“是,大将军。”
沈祁阳垂首出去,责人把送礼的百姓轰走。
将士们都不懂这是何故,明明是打了胜战,为什么要像吃了败战一样窝窝囊囊。
沈喻也不能解释,胡乱发一顿脾气,令人整顿军马,清点战俘。安顿好一切,垂头丧气进来,心情和营帐外的将士们一样泄气。
沈喻冷冷看着儿子,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经过的世事比他的孩子听过的故事还要多。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什么是恩,什么是威,他比谁都理解得更深刻。
月圆到最满处,就要走向亏。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荣光兴许就在这里。往后如果不能更进一步,荣光就要开始亏损。
眼前的战争是胜利了,但剩下的战役还才开始。沈家军能躲得过夷狄人明晃晃的刀子,可不一定躲得过帝京里的暗箭。多少人已经磨刀霍霍,就看如何下手。
他敢居功自傲吗?
沈喻深知自己没有资格。
沈祁阳双手抱胸坐着,气鼓鼓坐在他的对面。沈喻看到沈祁阳脸上的伤,知道这孩子年轻气盛,正是张狂的时候。却偏偏要把张狂压下去,怎能服气?
他把家信递到沈祁阳面前,“你阿娘的来信,看看吧。”
沈祁阳犹豫一下,拿过信。一目十行,快速飞过。站起来说道:“仙珠什么时候病的?还……还这么严重?”
离家之时,她还活蹦乱跳,缠着要跟他一起来知州。怎么转眼间就病得路都走不了?
沈祁阳担忧片刻,转瞬想到另一个问题。他忧郁地看着父亲。
如果仙珠真的病得起不来,还能不能嫁给驰睿?进而想到另一个问题,皇上为什么还迟迟不立驰睿为太子?
这才是沈家最大的隐忧。
沈喻把信收起来,沉吟道:“不管如何,先回家再说。”
知州传来喜报,热切地盼望的胜利终于来到眼前,皇后不禁流下热泪。
闵氏进宫,两妯娌相对而泣。
“娘娘终于守得云开。”
沈方思哭道:“哥哥辛苦,如若没有哥哥在前方奋勇杀敌,哪里有我和驰睿在宫里的立锥之地?我这个皇后憋屈啊。德贵妃日夜相逼,在宫里人人只认有长秋宫的贵妃,不认楚云宫的皇后。她把皇上紧紧攥在手里,我要得见一面圣颜都不可得。嫂嫂,不瞒你说这两年我……真是怕得很,就怕皇上被她魅惑,要把江山传给三哥哥。”
“娘娘莫哭。等的将军回朝,德贵妃的嚣张日子也就到了头。睿亲王是皇长子,正本清源得百官拥护,皇上绝不会不顾百官和天下百姓,封一个庶子为太子的。”
沈方思哭着又笑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了。一是等哥哥班师回朝,二是希望仙珠的病快些好起来。等到仙珠和驰睿开枝散叶。我们就算功德圆满了。”
闵氏亦是泪眼婆娑,心里更为仙珠的病而忧愁不已。
楚云宫里是热泪和欢喜,长秋宫则是静得可怕。德贵妃心神不宁,在秘药房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拿起这个,一会儿放下那个。
实在耐不住,悄悄走到前殿。皇上正在殿上和莫视议事。她不敢靠得太近,隐隐听到皇上在大发雷霆。
“一群酒囊饭袋,什么为国杀敌,永保边疆?都是为自己!四十万大军围不住区区五万人马!硬让他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一句穷寇莫追,夷狄人被逐漠北就完了!沈喻不是自比霍去病吗?怎么不直追漠北腹地!他这是放虎归山,将来必是要后患无穷!”
计锟气得跌坐王座,他知道沈喻想要什么。
太子之位,悬而不决。沈喻就永远不会放下戒心。
他们做过朋友、做过同窗、做过兄弟、做过情敌也做过战友。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复杂的关系和感情。沈喻没有把夷狄人赶尽杀绝,是深知敌国破,谋臣亡。
谋臣要想不亡,就永远不要把敌国破到无法复起。只要夷狄得骑兵还在漠北游荡,沈家军的地位就永远不可动摇。
“皇上,这是臣截获的军报,知州之战,我军的粮草、马匹、士兵没有不足备的。在河谷地带我军已成包圈之态,眼见就要把夷狄全族尽歼。没想到,却让他们撕开口子往漠北逃窜而去。沈喻还下令穷寇莫追,不许沈家军趁胜追击。臣怀疑,沈喻和夷狄勾结。不如请让臣去抓几个沈家军的部将回来问一问,就知道沈喻到底有没有异心。”
计锟扬眉一视,道:“你莫不是想屈打成招?”
作为皇帝的眼线,暗卫司的手段血腥残酷,入了暗卫所的门,从没有全须全尾出来的。
莫视跪道,“臣不敢。臣这么做也是为皇上。”
“谅你也不敢。”计锟冷哼一声,“大将军如日中天,手里有兵有粮,朕都要忌惮三分。你现在去抓他的人是准备不要命吗?”
听到皇上不许他乱来,莫视的表情浮出三分沮丧。他和沈喻的关系,好比宫中的德贵妃和皇后,水火不容。都想给对方下绊子。
“你也别灰心,有些事得慢慢地来,继续暗中监视,尤其是他的党羽和亲朋。只要不打草惊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
“臣遵旨。”
莫视踌躇满志迈出宫门,廊柱后那抹影子幽幽一晃,闪过半边月亮般白净的脸。他悄然无语,对着那抹影子视若无睹。
德贵妃擦了擦眼睛,咬牙切齿痛骂自己几句。转脸换上得体的微笑,端着汤药,婷婷然往皇上走去。
“皇上,该吃药了。”
计锟揉按着跳痛的太阳穴,看着眼前的德贵妃,不高兴地说道:“你怎么来了,莫视呢?”
德贵妃温温语道:“莫大人都走了。”她笑着亲手把汤药送到他的嘴边。
计锟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把她推开,起身往外走去。
计锟突然的行为让德贵妃摸不着头脑,这么多年,长秋宫就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这一句话不说,就走出来,就是他肚子里蛔虫也闹不清。
潘甲紧跟慢撵地问:“陛下,想去哪儿?奴……奴去备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