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现在看来,还是我们的莽撞害了你。”李作林后悔不迭地说。

“不,我的事和你们毫无关系,不仅如此,我还要真心地感谢你们,不管结果如何,你们的动机绝对是为我好。至于我的事,纸里包不住火,迟早都会露馅的。现在好,早发比迟发好。这样一来,我倒解放了,轻松了,只要组织上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我还是有这个勇气的。”

“孙局长,我佩服你,你任何时候都比我强,比我想得开。”李作林说。

“我看真正强的是秦书记,咱俩都不如,你写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挂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只写在纸上,我只挂在墙上,咱俩犯了同一个错误,都没把这几个字记在心上。这样吧,回去以后你再用心写一幅,就写这几个字,以后,我走到哪把这几个字带到哪,挂到哪,天天看,天天记,多好的八个字,寓意多深的八个字啊,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孙小泉感慨不已。

“也给我写一幅,你写的我也见过,但真正理解却是从今天开始。”秦世民说。

“我们都是从今天才理解的。”李作林感慨道,看孙小泉时,他正目光凝重地看着窗外,透过窗玻璃,西秦岭横亘天际,那么磅礴雄浑,李作林精神为之一振,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暖流,他听到孙小泉喃喃地赞叹道:“山啊,你这挺拔的大山!”

孙小泉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行政降级处分,免于追究刑事责任,这个处理有人说轻,有人说重,对轻和重孙小泉早已无话可说。只要不一棒子打死,只要给他一次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他想,一切还有希望。

孙小泉知道郑倩秋,岳父母为他的事做了许多工作,他给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造成了难以容忍的伤害,这个家庭以博大的胸怀宽容了他。陈维国市长没有为他的事向人说过一句话,但他开导女儿,拿出钱来积极退赔,动员女儿给孙小泉写信,劝他主动说明问题,积极配合组织调查,所有这些,都成为讨论处理结果时的重要依据,成为免于追究刑事责任的重要依据。对孙小泉的受贿郑倩秋吃惊过,吃惊之后还是能理解,能宽恕,无法宽恕的是他对她的背叛,这是任何一个有自尊的女人很难接受的最残酷的事实。

她对孙小泉有好感,甚至有过朦胧的爱情,但她真正倾心爱过的却是鲁戈而非孙小泉,鲁戈的软弱退让和平空而降的不白之冤使孙小泉乘虚而入,最终走进了爱情,走进了婚姻,结婚之后,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她彻底接受了婚姻的事实,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当一个孝顺女儿。她有一种强烈的事业心和进取心,可她万万没想到,孙小泉会背叛她,会让她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在孙小泉接受调查的日子里,这个刚强的女性开始一边仇恨,一边冷静地反思自己,感谢大学四年的政教学习,使她面对灾难时多少避免了一点女人的偏执和神经质。丈夫的背叛不可宽恕,但自己的错误同样不能忽略,纵使有怎样的刻骨仇恨,为了儿子,为了父母,她还是不想舍弃这个家,不想舍弃曾经有过的美好感情,她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宽恕,由于儿子的照片和那份简短的信,激发了孙小泉重新做人的勇气,在这点上,郑倩秋几乎该享用“伟大”这一词了。

孙小泉的去向并不难,副局长当不成了,林业局任何一个基层站、所、办、点当个副职,甚至正职还是完全可能的,但他没有选择基层站、所、办、点,甚至连市林业局也没有选择,他选择了柳县林业局,这个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单位,却没有选择局机关,而是主动选择了当年他恨不得插翅逃出来的黑窑林业站,当了一名普通的护林员。很多人不理解,很多人替他惋惜,甚至许多人真心诚意劝说他。可他去意已决,他只有一个心愿,让所有的人从记忆中抹去过去的孙小泉,孙小泉会用另外一种姿势从他跌倒的地方站起来,不管别人怀疑还是相信。

在做出去何处的决定前,陈维国市长回了一趟家,说是开会时顺便来的,可孙小泉一看就知道岳父是专为他来的。孙小泉简直不敢面对那双和善后面隐藏着悲伤的目光,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背叛俞晓丽,背叛郑倩秋出于年轻人的冲动尚可原谅的话,背叛陈维国、郑冰芬这两位慈祥的长辈时,孙小泉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看到孙小泉悔痛欲绝的样子,陈维国几次欲言又止。

“孩子,不犯错误的是神,是人,总归要犯些错误的,只是你这错误犯得有点糊涂。一切都过去了,总结教训,该重新上路了,就咱们家的具体情况,孩子小,我又在外,你妈身体不好,小秋工作忙,你是不能离开的,但我,包括小倩和你妈支持你的选择,你太顺,栽了个大跟头,究其因,就是丢掉了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孩子,这世上可抛弃的东西太多,财富、地位、荣誉,但绝对不能丢掉诚实和善良,丢弃一个人对于国家的责任,我不想责怪你,是因为我看多了这种失误,看到了你寻找丢掉的美好东西的勇气。孩子,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在你的事上,我给谁也没打过招呼,没帮过一点忙,我不想这样是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会从一次沉痛教训中找到重新站起来的勇气,人不怕被别人打倒,最怕被自己打倒,只有被自己打倒的人才会站不起来,孩子,我们相信你,盼望曾经的孙小泉以新的姿态走来。”

“爸——”孙小泉一下跪在陈维国的双腿前,脸搭在他的膝盖上,哽咽失声,两个肩头剧烈地抽搐着。

孙小泉拒绝了郑倩秋送他到黑窑林业站的提议,他已经深深地,不可饶恕地伤害过这位外刚内柔的女人了。在他的宽恕面前,他已经欠下了她水生水世还不了的情债,他没有资格,更没有勇气让这位深受伤害的女人陪着他负心的丈夫一同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中走过了。痛定思痛,当初他抱怨郑倩秋变了的时候,真正变了的,不是郑倩秋,而是他自己。她的宽恕和隐忍,给孙小泉重新做人,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在秦源市通往柳县的班车站,在等车的时间里,郑倩秋像一位热恋的姑娘,紧紧地靠着他,后来,他们的手紧紧地挽在一起,到发车的铃声响到最后一下时,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坐到车上,透过玻璃窗,孙小泉看到郑倩秋早已是泪流满面。

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后退去,孙小泉的眼前一直浮现着郑倩秋泪流满面的样子,多年来,他在孜孜不倦地寻找走向官场畅通无阻的密码,他找到了吗?在他自以为几乎找到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成了一场幻灭的梦,而被他一度忽视了的美好的东西,却依然在他的注意力之外花一样顽强地开着,纵无人欣赏,依然那么娇艳,那么芬芳馥郁,而他曾经引为知己,引为朋友,并为之处心积虑谋求好处的人呢?仅仅一夜之间,全都鸟一样离他而去了,他就像一堆臭狗屎,让他的知己和朋友们唯恐避之不及,孙小泉鼻孔里哼出两个字:官场。就在这两个字哼出来的同时,不知怎么的,他突然闻到一股臭味,奇臭无比的臭味。

在走进柳县的半道上,孙小泉下了车,票是郑倩秋买的,直达柳县的,他不想,很大程度上是没脸去柳县,他曾是柳县的光荣,可现在呢?他走上一条岔道,从这儿斜岔过去两三里,就交上了柳县县城去黑窑林业站的路。

从秦源市川道过来时,小麦收割上场,打碾已到了尾声,随着车在山上愈爬愈高,和川道里的差别越拉越大。孙小泉走在山道上,这儿已经属于柳县南坪乡地界了,小麦刚刚开镰,大多还在地里金灿灿地泛着麦浪,由于避开山下那难耐的酷暑,山上的植物看不到一点山下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片生机勃勃,一片葱郁逼人,孙小泉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这气味有点陌生,随即,又觉得那么熟悉,那么沁人心脾,那么令人心旷神怡。

走到通往黑窑林业站的路上时,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变了,许多地方都变了,有些地方甚至变得都有点陌生了。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站下来细听,山风悠悠,似是幻觉,再听时,这声音不但真实,而且熟悉,他环视一周,猛一抬头,前面崖顶上有两个人正朝他招手,定睛一看,一个是宋小英,一个竟是——俞晓丽!

孙小泉的胸口像被突然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有点堵,有点闷,一股暖流从他心底迅速升起,泪眼模糊中,他急急地朝前扑去。

小英姐——

晓丽姐——

六目相对,泪眼婆娑。

“你俩咋在这儿?”孙小泉激动不已地问。

“我们在等你。”俞晓丽、宋小英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咋知道我会从这儿过来?”孙小泉不解。

“没有人比我俩更了解你。”

“姐,你俩真是我的好姐姐。”

六只手第一次叠交在一起,紧紧的,久久的。

下两道大坡,拐过三个大弯后,黑窑的林海松涛已清晰无碍地展现在眼前,再下一个坡后,黑窑林业站那熟悉的房子已在他们脚下了。就像突然得到什么启示似的,三个人急急地朝山下赶去,谁也不说话,一任山风从耳边呼呼掠过。

前面是一个小坟丘,萋萋绿草早把坟丘给遮盖了,要不是那块黑沉沉的石碑,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儿还有一座坟。

孙小泉扑过去,扶着墓碑,激动地说:“姚站长,孙小泉向你报到来了。”全书完

后记

大学毕业后,除当了四年中学教师,此后二十多年,干的全是行政工作,也就是人们戏称的官场上行走。

官场上绝大多数人是默默无闻的,能熬出锦绣前程和修成正果的不多。官场上啥滋味都有,身在其中,除不多的一些人外,大多数人并不怎么幸福,却是羡煞了场外的人。官场在很多时候和婚姻有点像,里面的熬得索然无味想出来,外面的津津乐道恨不得从哪挤一条缝钻进去。外面的人说里面的人多幸福有人信,有句很实在的话,大小当个官,好处说不完;里面的人说难受,除没几个人相信外,还有种山珍海味吃饱后给饿汉说撑得难受的感觉,得不到同情不说,还惹人讨厌。

在这样的环境中熬了二十多年,却是没了感觉,只是觉着和先前当教师一样是个工作。名为公务员,实际上我应该算一个专业技术干部。对我来说,官场给我提供了一个观察社会,观察人生的窗口。官场上的人,既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幸福,更没有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坏。但官场里的人容易变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很大程度上,官场中人让人最为讨厌的是虚与委蛇和多面孔。没本事,没权力,却是死活不承认,拿鸡毛当令箭,拉大旗作虎皮。至于极少数人人前不说人话,鬼前全说鬼话,就更是让人瞧不起,看不惯了。官场上的一些人,总想效孔雀开屏,展示自己最光辉灿烂的一面,殊不知,就在开屏的同时,丑陋的屁股也就暴露无遗了。

官场上有好些这样的人,他们绝不是坏人,也没有坏的条件和资本,默默无闻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脸上并不怎么风光,内心又极为疲惫。即使这样,他们也会着意掩饰一些东西,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是如此,他们脚步匆匆,形象虚幻,对一些缥缈的东西看得太重,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样的人,太容易变,一见阳光就灿烂,给二两颜色就想开个大染坊,既可气又可笑。

我写《官场密码》不是要讽刺官场,更不是要嘲讽什么人,他们都不容易。我的主人公孙小泉不是坏人,而且,还是有一定水平,一开始处处受人奚落的可怜人。他本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在走的过程中,渐渐有了想法,有了,有了寻找官场密码的野心,当野心越来越大时,纯真向上的他不见了。一旦迷失自我,脱胎换骨的他一跤跌到起点的地方也就太正常不过了。

我同情孙小泉,但不同情他的野心。官场上的人善变,一阔就变脸,稍有权就不认人。个别人一旦没了权力,就像断了脊梁骨似的,一下就委顿起来,连人都不敢见了。想这些人当年的飞扬跋扈,也是应该的。祸福相倚,高下相倾,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官场上许多精明人忘掉的往往是辩证法。这是官场的悲哀吗?不,是人的悲哀,是人对官场的玷污和亵渎。官场不是个贬义词,就算不是褒义,但绝对应该是一个中性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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