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鸣塔倒塌之前, 没有人知道鹿神根本不是神,她只是一个被人类所诅咒、抛弃的可怜女孩。
关于鹿神的传说有很多,其中流传最广的, 莫过于说她是九色神鹿以琼浆玉果养大的神童, 天生白发胜雪, 金口玉言。但没人知道, 这些美丽传说的背后隐藏着怎样肮脏的真相……
鹿神出生于吐蕃与天竺接壤的一个贫瘠山村里, 出生时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食草动物般大而温润的眸子望着母亲,一头柔软的白发像是冰蚕丝似的纯洁, 这样罕见的容貌震惊了整个村子。
年过七旬的长老颤巍巍拄着拐杖,用干瘦如柴的手指指着还是婴孩的她喃喃念道:“诅咒之子, 诅咒之子……她会带来灾难!”
一语成谶, 她受尽鄙夷。
几年后, 她的父亲和三个兄姐相继死于战乱和疾病,那时她的母亲已经接近崩溃, 常用一双通红而充满恨毒的眼睛瞪着她,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道:“你这个恶魔!当初……当初若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她是哑童,每当母亲狠命地掐她时,她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调,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年她才五岁, 绝望的母亲带她进入密林深处。深幽而高大的树木密密麻麻地簇拥着, 遮天蔽日, 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幽的猿鸣, 闻来毛骨悚然。
那日, 瘦弱而疯狂的母亲一反常态,朝她温柔地微笑着, 温柔得近乎可怕。母亲塞给她半块干硬的面饼,抚摸着她的头对她笑道:“乖孩子,在这等阿妈。阿妈拾完柴火,便来接你!”
夜伏昼起,春去冬来,阿妈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时候她啃着树根、嚼着老鼠麻雀心想:阿妈大概是死了。
她宁可承认阿妈是死了,死在豺狼的腹中或是敌人的尖刀下,所以才不能来接她回家。
为了躲避豺狼,她每日要爬到高高的树干上去休憩,即便是睡觉时也会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因为要随时面临毒蛇的侵袭。三年过后,她浑身上下瘦得只剩骨架,衣不蔽体,却依然顽强地活着。
遇到身穿暗红袍子的老僧人的那天,她刚猎了一只未成年的小鹿,正蹲在泉水边撕咬小鹿的喉管。
来林中参悟的老僧人见到这个完全丧失了人类灵性的小东西,震惊得双目圆睁,好半响才双手合十朗声叹道:“阿弥陀佛!”
第二天,一群青年僧侣大咧咧闯入这片禁地,以‘佛’的名义强行带走了她。
她住进了佛塔里,穿上了干净舒适的衣裳,吃到了可口而精致的食物。一开始,她也会像被困的小兽般挣扎嘶吼,也许是她太需要别人的温暖,久而久之,她放弃了抵抗。
总之,这个被人类所抛弃的女孩最终又被人类所驯服,成了笼中之物。
后来,那个老和尚给她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做‘鹿神’。肮脏而悲悯的身世被各色传言掩盖,她被量身打造成了一个神话,一个信仰,一个尴尬的存在。
再后来,金碧辉煌的寺庙里来了一群奇怪的人,听塔外扫地的小僧侣说,那群人是来自一个叫‘周’的地方,代表他们的女皇前来天竺拜佛。老和尚很为难,他舍不得藏书阁中那一批珍藏了上百年的珍贵经书,但中原使臣远道而来,总不能让其空手而归吧?
老和尚想了一天,最后只得打开了封印的高塔,指着白发雪衣的她双手合十,道:“此乃西天谪落凡尘的灵童,名为鹿神,能预知未来。前日她以手遥指东方,口中曰‘渡’!第二日果然迎来了中原尊贵使臣,看来我佛庇佑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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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出家人不打诳语?蛇蝎再毒,也毒不过人心……就这样,鹿神被当做一件虚伪的礼物,转送给了武周。
前往武周中原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改变她一生的大事。
一群手持弯刀的突厥人蓦然冲出,对着护送鹿神的车队一阵砍杀。鹿神被锁在密闭的马车内,只听见外头一片腥风血雨。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屠杀终于平息。那个瘦高的中原使臣一脚踹开车门,指着鹿神对一个瘫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道:“六殿下,这就是天竺要进贡给天后的鹿神,是半个哑巴。”
瘫坐的男人有着一张苍老而丑陋的面容,他舔了舔弯刀上的人血,冷笑道:“半个哑巴?”
“是,属下听天竺那老和尚说,这女童乃神童下凡,能预知天命。”那使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谄媚笑道:“别人不知道,属下却从庙中小僧侣口中得知,这女娃根本不会预言,而是那老和尚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要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根本就是个傀儡。”
“傀儡?”瘫坐的男人仰天怪笑,缩着身子道:“我喜欢傀儡!给她喂点药,这女娃可有大用!”
一个月后,鹿神被年迈的女皇送进了鹿鸣塔。
每隔一段时间,那个瘦高的使臣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鹿鸣塔,根据那个‘六殿下’的指示教她说一句话。鹿神天生残缺,说不来复杂的词句,只能学一两个简单的字,但每次她都很用心地学,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到时说不出预言,便没有解药,没有解药,她会肠穿肚烂而死。
这一两个简单的字到了占卜的祭祀台上,经过内应别有用心的解卦,便会成就一番百发百中的预言。
女皇对她越发器重,但没人会想到这预言背后隐藏着一个怎样啼笑皆非的阴谋。
几年后,那个瘦高使臣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接替使臣职位的,是一个异常俊美的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有着极其好听的嗓音,每次他站在塔檐的阴影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顺着东风潜入黑暗的塔内,就像云端的天籁在耳畔沉浮。
鹿神还未见到这个男人的容貌,就先爱上了这个男人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对着一墙之隔的她说:“小东西,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寒光一闪,第七层塔顶那钉死的窗户被锐利的匕首刺破,一抹刺眼的光线猛然灌入漆黑的塔内,也照进了她的心……天堂与地狱的界限由此打破,一片混沌!
光线刺痛了鹿神脆弱的眼睛,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住眼睛,良久,她才犹豫地打开手指,睁开眼眸。
巴掌大的窄洞开在不起眼的角落,从洞内往外看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湛蓝的天空,以及男人那张异常年轻俊美的侧颜:肤白,鼻挺,剑眉,凤目,凉薄的唇角微微翘起,完成一抹嘲弄众生的弧度。
只此一眼,颠覆了她的一生。
那是一个梨白如雪的春日,鹿鸣塔下的樱树开的异常浓烈。鹿神看到一行身穿嫣红衣裳的宫人抬着一顶龙凤软轿从鹿鸣塔外经过,唢呐齐天,异常喜庆。和煦的春风撩起软轿上的轻纱,露出轿中那身穿十二花钿礼衣的美丽女子。
凤冠霞帔,嫣红的衣裳,嫣红的樱唇,媚眼如酥……鹿神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
“今天东宫的皇嗣大婚,轿子里的就是新娘,很漂亮是么?”俊美的男人斜过凤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响又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你若听话,将来我定会接你出塔。说不定,你也能穿上那美丽的红嫁衣呢!”
鹿神看了看身上那淡得没有颜色的白衣裳,神色微动:能吗?像她这样的人,也能在心爱的人面前穿上嫣红如血的嫁衣吗?
她为了男人的这句话付出了一生,抛却了良知和尊严,换来的,终究不过是一个笑话。
那个‘六殿下’莫名其妙的死了,鹿神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雪,女皇病重,一行人逼宫造反。首当其冲地,便是摧毁这座代表着女权专政的鹿鸣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出鹿鸣塔的,背后一片烈焰,而面前的樱树还未到花期,光秃秃的树枝挂着积雪。她有些失望,捂着身上不断渗血的伤口仰头望着黑沉的天空,絮絮的碎雪飘下,就好像被漂白的樱花瓣盘旋飞舞。
她靠着树干支撑着破碎的身体,看到那个俊美的男人穿着一身禁卫军的衣服、提着沾血的长剑站在自己面前。
这男人怎么会这么傻?竟然以为自己换了身衣裳,她就认不出他来了,事实上,他就算化成了灰她也忘不了啊!
而现在,这个融入血中、刻入骨子里的男人将长剑毫不留情的一挥,刺入她的胸膛。
冰冷的剑刃,破碎了冰冷的心。
鹿神以为他是来接她出塔的,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穿上鲜红的嫁衣,端庄而温和地坐在男人身边……却没有想到,这男人是来杀她灭口的。
鲜血一股一股地喷涌,她不明白。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这么轻而易举地背叛自己的诺言,她不明白前一阵还说要接她出塔、娶她的男人,怎么能这么淡定地将剑送入自己的心脏……
她不明白,实在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有如此多令人心碎的欺骗与谎言。
阿妈如此,这个男人也是如此。为什么她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都要抛弃她、背叛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鹿神睁大茫然的眼睛,花瓣般的唇毫无血色,颤抖良久,她终是滑落一滴眼泪,以手覆上自己喷血的胸膛,哑声道:“疼……”
疼……
这是鹿神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字,概括了她宛如笑话般的一生。
那男人有了一瞬的迟疑,继而猛地抽出长剑,优美的唇瓣咧成一个疯狂的弧度。他举起那柄沾满鹿神鲜血的长剑,笑得像个疯子,“替□□道,妖女已死!”
鹿神仰面倒在雪地里,空洞的眼睛正巧对上那株樱树,鲜血将她的衣裳染了个透红,就像是新娘子那嫣红的嫁衣。
鹿神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穿着精美的花钿礼衣安静地站在怒放的樱树下,粉色的迷雾中,有一个俊美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朝她暖暖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