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上官静时,她正骑在我家院墙上。鹅毛大雪衬着她嫣红的衣裳和明朗的笑容,那种场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艳美。
别人家的姑娘都是蛾眉樱唇,偏生上官姑娘的眉却是天然无修饰的浓黑;别人家的姑娘都喜花红柳绿的衣裙,上官姑娘却偏爱殷红大气的胡服武袍;别人家的女儿都学女工刺绣静坐闺房,这上官姑娘却偏偏舞刀弄枪策马京城……那样张扬的眉,衬着一双乌黑灵动的水杏眼,竟是一点也不违和。英姿飒爽地于墙头弯眸一笑,隔着风雪让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究竟是一名过于秀美的少年郎,还是一位过于张扬的女儿娇。
“薛珂你傻啦?”少女红衣翻飞立在墙头,乌黑的长发尽数束在一顶乌纱小帽中,马裤长靴,笑起来明媚万分。她朝我招手道:“趁着你娘还没发现我,赶快溜出来!咱们去湖中小舟上赏雪吃酒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半响,只觉得她这形象气质十分眼熟,歪头想了半天。
“Soga!”我脑内灵光一现,右手握拳在左掌中一砸,指着她恍然道:“东、方、不、败!”
红衣少女左顾右盼,这才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随即捧腹哈哈大笑,“原来你真的被刺客吓坏了,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我知你向来欺软怕硬,却不料是这般胆小如鼠哈哈!”
她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坐在墙头晃荡着双腿道:“薛珂,我是上官静呀!咱两可是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你不能不记得我。”
我愣了:“上官婉儿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娘!”
“……”
街上的积雪要被清理干净,但行人依旧不多。上官静是个典型的人来疯、自来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纳闷地偷瞄她,脑袋上呈现出一团乱糟糟的黑线:肿么回事历史上上官婉儿有个女儿么?妈蛋的我究竟是历史穿越还是架空穿越啊!
正抓狂着,抬头瞥见一家铁匠铺,我停住了脚步,对上官静道:“在这儿等等,我请铁匠师傅帮我打个东西。”
进了店铺,才发现老板是我认得的——就是前儿帮程野敲开枷锁的靳师傅。
挑开脏兮破烂的挡风布,靳师傅看到是我,忙站起来,惊讶而局促地躬着身道:“县、县主,您怎么来了?您看,俺这里也没备什么吃的喝的……”说罢,他抬袖擦了擦油污的小板凳,“您坐您坐。”
我没敢坐下,只在门口问道:“师傅,你会打面具么?”
“会,会!”靳师傅忙不迭点头,木讷道:“您需要什么样式的?”
“银的,只需要遮住左半边脸。”顿了顿,我道:“就是前儿你在我府里见到的那位公子,我送他的……需要几两银子。”
“噢,那三两足以。”
我摸了摸小荷包,掏出一个银锞子掂量掂量,也不知有几两,递给靳师傅道:“这个够么?”
靳师傅老实巴交道:“这是五两,多、多了。”
我笑道:“剩下的就给你当工钱吧。我要得急,什么时候能打好?”
“俺赶工做,下午便能做好。做好后俺立马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我转身出了门,道:“不用了,我顺路来拿。”
上官静正在和羊肉宋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见到我出来,上官静便拍拍羊肉宋的肩膀道:“三斤熟羊肉,一坛烧酒,给我仔细包好了!”
“好咧!”羊肉宋发出一声高亢的吆喝,问道:“上官大人,酒可要温好?”
纳尼?上官……大人?!我瞬间就“=口=”了!
“不用了,估计提到湖边也被风吹冷了。”上官静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提着油纸包裹的熟羊肉,对我扬扬下巴:“走吧!”
我一脸崇拜地看着这个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少女,问道:“上官大人,请问你现任何官职?官居几品?贿赂……哦不,俸禄多少?”
上官静嘿嘿一笑:“我娘不喜欢我整天和李家小子混在一起,便许了我一个巡城御吏的官儿,不过是七品闲职罢了。”
我眼睛骨碌碌乱转,凑过去低声道:“现在朝廷里谁的权力最大?”
“这可不好说。”上官静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大着嗓门道:“理论上我娘和你娘最受陛下宠爱,差不多平分政权。但若遇上鹿神的金口玉言,咱们的娘就什么也不是啦!”
“嘘!你小声点儿,别人都听见啦!”
“我已经很小声了!”回音袅袅,震得树梢的雪块儿纷纷落下。
后来我就想:我也得找机会混个一官半职才行,这样就可以不住在太平公主府上,不用受诸多束缚……女人啊,果然要经济独立才能昂首挺胸被人看得起啊!
开元湖畔一片白雪茫茫,几点青鸥间或飞过,更添几分天地寂寥的景象。不远处停了一只半新不旧的船,几缕青烟从船头悠悠升起,又缓缓散开。“看来他们已经到了,快点快点!不然好吃的都被他们抢了!”
说罢,上官静足尖一点,犹如血蝶几个飞跃,武林高手般帅气而平稳地落在船头,隔着老远便传来她惊天动地的笑声:“嘿!三郎,未央,酒糟鸭掌还有么?”
“诶诶——?”我在雪地里悲苦地奔跑着,伸长爪子徒劳道:“桥、桥豆麻袋!”
颤巍巍上了画舫,我撑着膝盖半响才缓过气儿来。抬头一看,船头摆着一张檀木案几,上面乱七八糟放着熟牛羊肉和一叠鸭掌,旁边的小火炉上煮着一壶烧酒,正散发出浓烈醉人的酒香。
案几旁,上官静毫无形象地撕咬着鸭掌,与两名俊俏的少年公子对面而坐。那两名公子一个身着月牙白袍、长发松散,一个身穿玄黑武服、青丝高束;一个面若莹白温玉,一个神似入鞘剑锋;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倒是对气质罕见的浊世佳公子,想必也是神都的贵族子弟。
“哟,好一对俊俏公子!”我笑嘻嘻地朝他们扬扬手,这才在上官静身边大咧咧盘腿而坐,用肩膀顶了顶她的胳臂,玩笑道:“哎,你姘头啊?”
闻言,上官静一愣,险些被鸭骨头噎死!那白袍公子更是一口酒喷出,糊了上官静一脸!
“哎,对对!”上官静指了指白袍公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这是我大老婆,刑部尚书许大人的二公子,许未央。”又指了指那张扬的黑衣少年,“这是我二老婆,李家三郎李隆基是也!”
纳、纳尼?!!!!李隆基!!!!
未来的大BOSS?!!!
“听闻万泉县主受伤后就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看来是真的。”
那叫许未央的白衣公子说了什么,我已全然听不见了,我发誓我此刻的脸色一定可以隐入这皑皑白雪!
我还没从打击中反应过来,却见李隆基咬着酒杯,挑着斜飞入鬓的墨眉对上官静道:“凭甚未央是大老婆,本王却只是小老婆?本王要做正室!”
言语中,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妈蛋李隆基你这么傲娇,你家里人知道么???!
目瞪口呆。我仿佛听到我的大脑主机‘吧唧’一闪,彻底黑屏了……
“排名不分先后,本姑娘对你们的爱一样深。”上官静那货还在没心没肺的笑着,横过一只胳臂架在我肩上,挑起我下巴媚眼如丝道:“如花似玉的万泉县主便是我的三老婆!”说罢,自顾自抚掌大笑。
许未央和李隆基齐刷刷盯着我,眼神充满了半真半假的敌意。特别是李隆基那双狭长凌厉的凤眼,看得人直哆嗦!
我一边啃着鸭掌,一边不住拿眼打量李隆基。谁知李隆基那货竟是察觉到了,把盏笑问道:“万泉县主,总是看我做什么?莫不是倾慕于本王?”
我嘴角一阵抽搐。李隆基继而嘻嘻笑道:“可惜了,本王将来是要娶静儿做老婆的!”
闻言,许未央和上官静皆是一愣。
也不知上官静是脸皮太厚还是听惯了这样的玩笑,竟然回了一句:“你还是娶咱们许公子做老婆吧!”许未央苦笑,若有所思地吞了口酒。
上官静起身翻了四只酒碗出来,满上热腾腾的烧酒,每人面前搁上一碗。我吓了一跳,忙推辞道:“哎别别,我不会喝!要死了要死了!”
“你敢不喝!扭扭捏捏的,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啊!”上官静欺身上来,用胳膊夹住我的脑袋便给我灌酒。
我嘴角再次抽搐。我本来就是娘们好么!
热辣的烧酒流入喉咙,又呛又难受,后劲十足。没两口我便面色发红,两眼发晕,只好倒在案几上装醉。
于是上官静又去给许未央灌酒。到最后他两都醉的差不多了,李隆基还在那儿喝,狭长的凤眼一如既往的清明,亮的可怕。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只见他的身后是一派冰雾茫茫的湖面,白花花静寥的雪地,透过他的身影可以看到神都的高楼在雪层下露出几点寂寞深青色。
我啃完最后一只鸭掌,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这才慢吞吞道:“你以后会名垂青史的。”
李隆基知道我在和他说话,放下酒碗静静的看着我。我没敢告诉他会当皇帝的事,这神都上下布满了武则天的眼线,没准我一说完就被送上断头台了。我很爱惜自己的小命,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没有人权和自由的特殊时代。
想了想,我又补充一句:“你将来,会爱上一个姓杨的女子。”安禄山和马嵬坡的事我就不说了,指不定我都活不到那个时候,管这么多做什么!
李隆基看了我半响,我也静静地回视他。直到碗里的酒都凉了,他才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来,端起冷酒一饮而尽。擦干唇边的酒渍,他勾起凉薄的唇瓣淡笑,依旧是那句话:“本王将来是要娶静儿做老婆的。”
……
夜幕降临时,我哼着甩葱歌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府里,海棠苦着脸为我解下斗篷,拍去上面的碎雪道:“四娘你又去哪里厮混了!方才公主差人来传饭你也不在,害的奴婢又挨罚。”
“对不住对不住,今日有事,回来得晚些。”我蹬蹬两腿甩掉靴子,面朝下倒在床上,却被怀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磕得生疼!
“卧槽什么东西!”老娘的胸本来就够平的了,再磕两下就要凹进去了好么!
摸索了半天掏出来一看,是半边银面具,没有太多华丽的纹饰,朴素光滑。原是我托靳师傅为程野打的,这会儿倒忘了。
海棠正要将我被雪浸湿的靴子拿到炭盆边烤干,见我猛然间起身,便疑惑道:“怎么了?”
我从她手里抢过半湿的靴子急匆匆套上,斗篷也不披就直接往后院跑去。朦胧的夜色下,程野正拿了一根树枝当武器,在屋前唰唰唰地练武,腾挪翻转间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见到我到来,他停下动作放下树枝,漠然道:“有事?”
我走到他面前,将那半边银面具递过去,笑道:“送给你的。”
程野狐疑地看着我掌中的东西,并不接。我也不介意,踮起脚,将面具轻轻扣在他的左脸上,遮住了那道显目的伤疤。
府中亮起橙红的灯火,温暖的火光染在他英俊的右脸上,宛如一块没有瑕疵的璞玉,整个人瞬间变得异常挺拔帅气起来。
“真帅!”我赞叹道。
程野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眸中映着闪烁的烛火,有如星子璀璨,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