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彦华曾昏睡不醒的事,我因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好说歹说才让他向学堂那边告了假,最后叫了福多一道陪他去镇子里看大夫。
当天,周彦华便赶了回来,甚至带回了周炤。
我知晓周彦华带回周炤的用意,虽觉得周彦华此举不妥,然,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说什么。再看周炤也无太多反感情绪,倒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周彦华这一安排。
不得不说,有周炤在家陪伴,这个家里仿佛也多了些生机。
阿娘原本不喜周炤,如今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得久了,阿娘反而会在背地里对我说这个小姑的本性也不算坏。而周炤更是常常出入厨房,这又令阿娘另眼相看了些。及至后来我告诉阿娘,周炤如今这般,全是为了讨得冬青欢心,阿娘反而十分赞成他俩在一块儿。
“他们家能教养出周先生那样的人儿,这女儿的品性也该是不差。不过,她这个姑娘家,性子还是不够稳重,泼辣了些,冬青那孩子怕是招架不住。”
阿娘是没见过周炤在赖冬青面前是怎样的情态,虽不至于扭扭捏捏,却也是一副小女儿的姿态。至于偶尔的耍枪弄棒,似乎更令赖冬青青睐一些。
用过午饭,我与阿娘在屋子里说了会话,本欲做些针线活打发打发时间,阿娘却坚决不让我劳神,打发我去寻周炤院里院外地多走动走动。
我拗不过阿娘,正寻了周炤去了前院,还未坐下歇歇,院门外便有一学生模样的人进了院子。迎面撞上我与周炤,他显然吃了一惊,却很快定了心神,慢步上前,见过礼后,便毕恭毕敬地道:“师娘,县老爷请您过去学堂一趟。”
县老爷?
我还在纳闷,周炤便语气不善地问道:“找我大嫂过去作甚?不去!”
赫连平好歹是地方父母官,他去学堂也定然是为周彦华而去,如今专程派人请我过去,我一心以为是周彦华出了事。扯了扯周炤的衣袖,示意她少说,我转而又问着那少年学生:“可是周先生出了事?”
那学生道:“先生没事。请您过去,也是先生的意思。”
我彻底纳闷了。
当下,我便回了话:“你先回吧,我会过去。”
那学生也不多留,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院门。
我回屋与阿娘知会了一声,又因去的是人多眼杂的学堂,又挑了件素雅的衣裙换上。周炤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细眉紧蹙,嘟嘴托腮,一副苦恼的模样。
我知晓她不愿见到赫连平。然,眼下方便送我去学堂的也只有她了。
我带着几分笑意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膊,轻声请求道:“炤儿送我过去吧。”
周炤不情不愿地点头,半路上又抱怨我为何要答应去那劳什子学堂。
我低声宽慰道:“县老爷定是有要紧事才请我过去,你哥也在,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周炤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早跟你说过,让我哥少与这样的人来往。你看,除了会折腾事儿,还能做些什么?”
“我倒觉着这县老爷人挺不错。”我话一出口,周炤的脸色就变了,我忙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炤儿,你对他许是有些误会。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你又何必……”
“鱼美珠!”周炤突然轻喝一声,“我与他之间的事,不用你来教我!”
听言,我才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也并未要好到可以对此事评头论足;而我,竟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与她谈论起了这事儿。
一路上无话。
这段路并不远。周炤将我送进学堂后,这里依旧寂静一片,许是因县老爷在此的缘故,一众人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在县老爷眼皮子底下大声喧哗。
而学堂管事的见了我,便笑着将我与周炤引向一间屋子。
我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匾额:集雅轩。
看这字迹,分明就是周彦华的题字。
这一处,显然是周彦华在此的办公之处。
此刻,这间屋子屋门紧闭,我甚至听不见里面有人的交谈声。而那引着我们来此的管事,在将我们带到此处后,只说了一句:“县老爷就在里边候着您。”
我本想敲门,周炤却毫不客气地一掌推开了屋门。
窗下,赫连平正端坐于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册泛黄的书本在读。听闻动静,他侧身抬头向门口看了看,目光在一身怒气冲冲的周炤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晦涩难明的情绪,便又将目光投在了我身上,脸上立时堆满了笑。
他放下书中的书本,转而起身相迎:“嫂子,来来来,快坐快坐!辛苦辛苦!”
对于他这热情友善的态度,我不好拒绝,只得顺从着他的脚步进了屋子。
然,走到里边,我险些被吓得丢了魂。
屋子的角落里,竟然扎扎实实地捆绑着一个粗布衣衫的青年,而那人脸上鼻青脸肿,我甚至辨认不出他原来的面貌。此刻,那人的嘴被堵住,见了我,他更是哼哼唧唧不停,收到赫连平的一个眼刀子,他又紧紧闭了嘴。
我哪里见过这般仗势,赶紧扶着周炤的手走到四方桌前,寻了张椅子坐下。
“赫连平,你在搞什么鬼?我哥呢?”周炤的语气带着一股敌意,却根本不屑多看赫连平一眼,而是将目光锁在了那人身上,“你身为一方父母官,竟对寻常百姓施以私行!”
赫连平施施然坐下,睨她一眼,嗤笑道:“本官断案,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周炤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若真像你这般断案,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冤案!”
“冤不冤,我心里有数!”赫连平冷笑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周炤被呛得一时无言反驳,却是脸红脖子粗地坐在一旁堵着气。
我发觉,这两人每次见面总会互相抬杠,什么话糟心便说什么话。而落于下风的,往往都是周炤。
若不是从周彦华那儿得知,赫连平对周炤念念不忘,凭他对周炤这样讲话,我压根不会相信,他这样的态度,会是喜欢人家的表现。
果真,县老爷表达爱意的方式便是如此与众不同。
我见两人吵也吵够了,轻轻咳嗽一声,问着赫连平:“大人请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见这个人么?”
赫连平恢复成一脸常色,面上露出几分威严来。他起身缓缓踱步到角落里的那人跟前,像拎小鸡一样,将人拎到我跟前,随意一指:“嫂子,你仔细看看这人,可还有印象?”
我心中狐疑,却也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人来。因这人脸上带了伤,我不好辨认,细细观看了许久总觉得这名青年格外眼熟,不是那晚帮忙请乡里郎中的青年又是谁?
我骇然不已,望向面前的赫连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他……他这是怎么……”
赫连平微微一笑,弯腰拔掉了那人口中的布团,又狠狠在他身上踢了一脚,威严无比地说道:“把你那晚的做事给本官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那人浑身瑟缩不止,垂着脑袋思虑了半晌,却是赫连平走到那青年跟前,冷声道:“快说。”
那青年诺诺点头,惶恐不安地看我一眼,又伏首在地,低低地说道:“美珠,我是色胆包天,那晚才做下了糊涂事。我很久以前就看上你了,那时候你与张家的三儿子张庆延走得近,我虽对你有非分之想,却找不到机会接近你。后来,听说你们闹了矛盾,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了,我又……又……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可你嫁的人却在外勾三搭四……”
说到此处,他神情有些愤然,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火热的光。
而我对他如此亲昵地称呼我为“美珠”十分不喜,微微地蹙了蹙眉,却并未多说什么。
我本因他突然提起我与张庆延的过往,心里已有些慌神了,如今又在此诋毁周彦华,我肚里顿时蹿火。不及发作,赫连平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面色阴沉:“在此之前,你是怎么坦白的,如今别想整出幺蛾子。不想再吃苦头,最好老实交代!”
那青年却似着了魔般,面对县老爷也不再畏惧,反而恶语相加:“你与那所谓的周先生就是串通好了来污蔑我!我方才是屈打成招,如今美珠在这里,我就要对她讲实话,好教她看清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嘴脸!”
赫连平显然气得不轻,就连一直默默无语的周炤也有些沉不住气。
我不知这人之前向赫连平坦白了些什么,然,因牵扯到那晚的事情,我便想得知这背后的真相。我按捺住心中那口不平之气,伸手握住了周炤的手,又对赫连平说道:“大人让他继续说下去吧。我心里有数。”
赫连平神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吩咐那青年继续说下去。
我清楚地看到青年的眼珠转动了几下,眼里闪过一抹狡黠,随即,抬头坦然对视着我带着探究的眼神,笑着说道:“美珠,老实说,你要是嫁了庆延我倒是会真心祝福你们;可你却偏偏嫁了一个外来人。我就不明白了,他除了肚子里有点墨水,到底哪里好了,这乡里人竟然一个个都巴巴地奉承他讨好他,恨不能将他像祖宗一样供起来!你说,你到底看上他哪里了!你不是与庆延好得很么?他现在被病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就一丁点儿也不顾念旧情?”
如今,他的呈词毫无逻辑,一脸愤慨痛心,恨不能跳起来扑到我身上,好在他的身子被线索束缚住了,即便表情狰狞,却不能做出什么动作来。然,我仍旧是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向后躲去,身后却是周炤的怀抱。
时至今日,我也不敢面对张庆延,这青年如今好端端地突然向我提起他,先是向我倾诉爱慕之情,接着又替张庆延抱不平,我已完全猜不准他意欲何为了。
那么,那一晚我所遭遇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他对那晚的事是在避而不谈。
我猜到赫连平请我来此的意图就是为了让我得知那夜的真相,而他应该也从这人口中问了出来,只是想着让这人当着我的面再讲一遍,也因此消除我心底对周彦华的些许疑虑,自然也能证明周彦华的清白了。
而这一切,定是周彦华托赫连平来此调查的。
偏偏这青年在见了我之后,总是避开那夜的话题,有意无意地与我讲起张庆延来。很显然,这是赫连平决定要他亲口与我讲明那夜的真相时,他心里就已打起的算盘。
我不愿去回想与张庆延有关的一切,也不愿面对张庆延,家人更是不会向我透露张家的一切。然而,无意中听了这青年的一番话,我才发现,不管我如何逃避,如何否认,我心底,依旧挂念着张庆延,担忧着他如今的病情。
我不知晓,张庆延是何时知晓真相的呢?他又是否是因为无法接受真相而病倒了呢?
此刻,我的脑海一片混沌。周遭的声音我已听不清,只觉得眼前几团人影模模糊糊、摇摇晃晃。我能听见周炤在我身后焦急的叫唤,却无力做出回应。
直到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后,我的视线也恢复了过来。
耳边是周炤焦急而略显气愤的声音:“赫连平,我哥呢!”
赫连平也是一脸焦急地看着我,似乎并未发现我的神智已清醒,急得抓耳挠腮:“他说是有课业在身,结束了就会过来!”
周炤气急败坏地咬牙道:“这个时候他还……是他的那些学生重要,还是他的妻子更重要?你去把他找来!”
“炤儿。”我回转身对她报以感激一笑,握着她的手,道,“我没事了。他既然有事走不开,就等他处理好了再……”
周炤却红着眼,恶狠狠地道:“就他那点破事儿,算什么事!”
说着,她扶着我坐稳后,对着赫连平极不友善地吩咐道:“你在这里好好看顾着我大嫂,我去找我哥!”
她又走到那青年跟前,一脚踩在那青年的脚踝处,那青年惨叫一声,疼得脸上青筋凸起,却是有所畏惧地看着周炤,咬咬牙没有吭声。
“下次再开口说话时,你最好想想要怎样说?再敢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
周炤练过功夫,她这看似不经意踩下去的一脚,我也知晓另有玄机;再看那青年眼中忌惮畏惧的神色,我也知周炤的手段已让他有了畏惧心理。
此刻,我看着他,心中疑虑重重。在周炤松开他脚踝的那一刻,我便扶着身侧的四方桌,冷瑟瑟地开口问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何知晓我与张庆延的事?”
闻言,那青年扭头看我,眼里染上了一丝痞里痞气的笑意:“是啊,你怎么可能会认识我呢?从前,你的眼里就只有你的‘延哥哥’,如今,更是被那破教书先生迷了心智,连你的‘延哥哥’也抛弃了!我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挑拨不了你与姓周的不说,却还让人抓住了把柄!”
他被绳索捆住的身子蜷缩在地,在地上一点点蠕动,才向我靠近了一点,却又被周炤一脚踢翻在地。我看他如今这副情形也已经惨不忍睹了,而周炤下手比赫连平下手更狠一些,我还真怕她一时冲动闹出了人命,忙抬手制止了周炤的动作,轻声劝解道:“炤儿,你别打他了,当心打出个好歹来。”
身旁的赫连平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嗤笑道:“我们的周女侠可是有分寸的人,她还没有那个胆色,敢在我这个小小的县官面前杀人。”
“赫连平,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说话。惹恼了我,我管你是这县城里的小芝麻官,还是位高权重的赫连家的公子,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周炤的眼里露出一丝凛冽之气,颇有一番英勇就义的豪情。
此刻,我又不得不怀疑:她与周彦华真的是同一父母教养出来的亲兄妹么?
我听到身旁的赫连平轻笑一声,却是没再搭理周炤,而是转头看着我:“嫂子,那晚的事,阿烨托我查明了。我本想着让你亲自见证一番,哪知这家伙竟怀着别样的心思,让你受惊了。总之呢,那晚的事呢,阿烨是无辜的,都是这人精心安排的。”
与我说话时,赫连平完全变了一副态度,谦和亲切,令我感觉很舒服。看他一副为周彦华澄清事实的模样,我不禁笑了:“我知晓他是无辜的。只是,我还是好奇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指了指因受了伤而蜷缩在地的青年,微微蹙了蹙眉,放低声音说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赫连平的脸上露出一抹天真无害的笑容,轻快无比地说道:“对于这种心术不正的刁民,本官自然是要带回衙里好好□□一番,至于他的那些同伙,也得好好改造一番。还有啊,嫂子,阿烨不想此事闹大,怕被好事者嚼舌根,便请我秘密解决这件事。所以,这事到此为止吧。那晚的真相,阿烨也知晓,他应该会与你说。”
说着,他转头看向周炤,抿了抿嘴,却是笑嘻嘻地道:“好炤儿,为了你哥的清誉美名和他的幸福生活,你就当今日的事是一场梦?”
周炤横他一眼:“注意你的言辞!”
赫连平依旧嘻嘻笑着,丝毫不在乎周炤不满的态度,起身开门向外叫了两个陌生人的名字。很快,我便见两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恭恭敬敬地跟随在赫连平身后进了屋子。
赫连平看似漫不经心地指着地上的青年,口中的话却令人脊背生凉。
“将这人带回衙里。记住,这是本官的座上宾,你二人可得仔细招待了!若是出了丝毫差错,本官先扒了你们的皮,再剁了你们的手脚,最后再掏了你们的内脏去喂狗!”
随后,他正了正脸色,清了清嗓子,威严无比地扫了两人一眼:“听明白了么?”
两人同时抱拳,异口同声地道:“明白!”
赫连平霸气地挥了挥手,那两人知其意,一人架起那青年的左右臂便将人带走了。
“赫连公子真是大手笔,竟然派遣身边的贴身随从去招待一名无足轻重的乡民?”周炤不无讽刺地笑道。
赫连平回身坐回到桌边,斟过一杯茶润了润喉,看了周炤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成日里被人跟着,心烦!正好打发了!”
“你家里特意派遣那两人护你周全,你果真是不孝,就这样糟蹋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赫连平眼里划过一抹微光,垂眸低低说了一句:“若是你成日跟着我,我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这两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而我方才却是被赫连平那番血淋淋的话吓住了,许久都未能回过味来。此刻听了两人一番心平气和的谈话,无意中听到赫连平这近乎低语的话,心中的震撼更大。
因他坐得离我近的缘故,他的那句话清晰地落入了我的耳里,却是倚在门前的周炤丝毫未觉。而周炤见赫连平没再回应她,过来我身边坐下,低声询问了一句:“大嫂,天色不早了,我哥也该要散学了。你是同我回去,还是等我哥一块儿回去?”
“自然是等阿烨一道儿回去呀!”赫连平突兀地插/进一句话,令我与周炤都愣了半晌。
周炤当先反应过来,面色不喜地道:“你难不成今日不回县城?”
赫连平点头,笑道:“我还得请那人的几位伙伴一道回衙里做客呢!”
周炤嗤笑一声,转而拉着我的胳膊说道:“大嫂,我去随处逛逛,你在这儿等我哥散学吧,不用等我一块儿回去了。”
周炤一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何况这儿还有她不待见的赫连平在此,她自然不想留在此处等周彦华散学。我并不拆穿她的心思,只是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记得早些回家,别错过了饭点。”
周炤喜滋滋地点头,连声应道:“我省得我省得。”
周炤丝毫不愿在此多留,如遇大赦的钻出了屋子。
我嗤笑不已,偏头见赫连平盯着门口发呆,清声咳嗽了一声。他惊了一惊,忙扭头看向我:“嫂子,怎么了?”
我抿嘴笑了笑:“今日多谢大人了。”
赫连平却是连连摆手:“举手之劳。嫂子,私底下,你也不用敬着我是什么县老爷,与阿烨一般唤我的小字‘子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