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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兴旺清楚地记得,当时给他测算时扶着簸箕的那俩个女孩子一个是庄东头,一个是庄子中间的,可以确定的是这俩个小姑娘绝对是没有上过一天学的。

轮到郑兴旺测算的时候,是她妈妈帮助问的,“蚕豆娘娘你好!”,郑兴旺妈妈双手作揖状,郑兴旺明显感觉到自己妈妈的动作与之前那些人的动作是不一样的,之前所有的人都是屁股撅上多高,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开始咨询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有问学业的,有想知道婚姻的,还有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拾孩子的,年龄再大点的也会问上一问自己能够活上多大之类的。由于每人只能够问一个问题,所以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是能够为十二三个人测算一下所关注的问题的。郑兴旺注意到排在他前面的七个人,大多数是问的婚姻问题,就只有一个人也是和他妈妈一样是来帮孩子问个学习的前程问题的,看得出那个男孩子和他妈都是非常的失望的,听完后脸色凝重且叹着气从门口挤着就出去了,头都没有回一下。看到那样的情形,郑兴旺也担心自己测算的结果如那孩子一样的失望,他起身抬头想向妈妈作个暗示,可他妈妈自挤到那八仙桌子的东南角坐下来后就一直没有抬起过她那留着二头毛子发型的头。这二头毛子的发型当时还是属于比较时尚的一种发型,就是额头剪着整齐的刘海,两鬓齐耳,后面剪到颈部最上面的那种。这和以留着大辫子为主的那些农村妇女相比起来,给人的感觉还是有那么点新潮的意味的。

郑兴旺妈妈与众不同的作揖方式,不由得引得屋内人的一 阵哄笑,因郑兴旺后面还有不少人等着测算,因而那哄笑声没有几下便也就恢复到寂静的状态,人们都想尽快地知道自己关注的事情,尽快地从“蚕豆娘娘”嘴里得到一个答案。“蚕豆娘娘,我想知道我们家儿子郑兴旺将来能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请您写在桌面上”,就在郑兴旺妈妈再次作揖的表示感谢的时候,那俩个小姑娘扶着的簸箕开始移动起来,那别在簸箕下面的筷子,自西北角开始神奇地移动起来,那上一个测算结果被抹去后重新铺开的面粉上,不一会就显露出笔划有轻重之分,但字迹非常清晰的四个大字“农业大学”,不过那四个字的布局有点让人捉摸不透,总共就四个字,你一排四个字那面粉铺开的平面也是能够排开的,你分两排,一排“农业”两个,一排“大学”两个字,也可以理解,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四个虽然也是分着两排来写的,第一排写的是“农业大”,第二排就只有一个字“学”。

虽然,“蚕豆娘娘”给的答案比起前面几个人的测算结果算是十分的理想的了,可那不伦不类的排字结构还是让人感觉到不那么舒服,当然了,这个不舒服也只能是属于郑兴旺的,其他人这会的心里早已经是五味杂陈了,盼望他比自己家的孩子好的人是基本不存在的,所有的人表面的不屑,其实都是在掩饰着内心的醋意。看得出,郑兴旺妈妈并没有因为那字的排列问题而感到别扭或是不舒服,因为她也和那俩个扶着簸箕的小姑姑一样,那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所以那字到底是怎么排的,她是没有一点结构上的概念的。这个时候的她有的只是内心的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前面几个人不是失望而走,就是徒增心思和烦恼,而自己儿子得到的答案却是她想也不敢想,也从来没有想过的“农业大学”,这何等刺激的字眼,这是多么荣光的答案,管他是什么大学,能够上大学那绝对是祖上几辈积德的结果。

人群中总得有那么几个识字的人的,这些识字的人中有真的上过那么几天学堂的,正正经经地读过书,写过字的,更多的那些人差不多就是在“扫盲班”时认识了一些日常用字,认他们是可以认识的,而且认的很准,读得也还算标准,但叫他们写起来,那是绝对的困难。不要郑兴旺自己念,周边的那些满瓶或半瓶的文化人早就随着簸箕的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四个字的发音,郑兴旺他妈听大伙念完后,终于还是没有能够掩盖住内心的激动,眼睛睁的老大地从坐着的那大凳上站了起来,拉住郑兴旺的手在那两排字上乱比划着,“兴旺,啊是农业大学哈”,“你指给我看看”,郑兴旺并没有搭他妈妈的话,而是红着脸拉着他妈妈的手就往外走。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再关注着他娘俩,人们都在期待着下一个人的测算结果了。

来时借着路边每户人家点着的煤油灯的光,那路还是看得比较清楚,哪个地方有水汪,什么位置有坑洼还是能够注意到的,各家各户都熄了灯的夜是更加的黑了,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母子俩是看不到对方的,只能凭对方的呼吸或话音来辨别着彼此的位置。黑暗中的声音可能更有穿透力吧,那段路上,妈妈总共说了十二次“农业大学”这四个字,一直到后来妈妈去世后,郑兴旺总还是时不时地想到妈妈那个黑天里重复最多的字眼,那声响都仿佛尤在耳畔。如果说那晚上极尽荒唐而又让人无法理解的那由俩个不识字的小姑姑画符般画出的那四个大字对郑兴旺没有精神或意志力上的激励和鼓舞那是不大现实的,毕竟那晚的画面还是在他那尚未成熟的心灵里留下过那么一点对美好的无限向往和期望,那四个大字也成了少年在那个暑假里确立人生志向的目标和方向。当然了,那晚对于郑兴旺人生远景的测算,第二天便再也没有人去刻意地为他和他们家作宣传了,只是那后来证明确实是镜中花水中月的“农业大学”成了郑兴旺妈妈逢人必说的一个话题。只到初二那年,郑兴旺抱着铺卷从秦巷古镇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和她儿子的“农业大学”的梦已经正式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