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人鱼 (1)

外婆为此跟自己女儿不共戴天。她觉得穗子母亲太低能、太失败了,她踢穗子的那两脚就是对自己不配为人母的彻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该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妈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说:不要脸,小穗子这是第二条命。

穗子的外公也说:穗子不会跟他们的,穗子多识数啊!

外公是个老兵,有残废津贴和特殊食品供应,而且不必排队就能买到肉和粮食。外公的残疾非常古怪,据说是头颈神经坏了,他的头不时会转动。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说话,他就向右后方拧下巴颏,因此外公总是在反对谁,绝不苟同于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很倔、很不友好的老头。

穗子妈见了外公只稍微点一下头,跟外婆提到外公时说:老头儿没偷偷给穗子买零嘴吧?老头儿没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里,外公从来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么蛮横一个老人,用着跟谁打架呢?他那眉毛出奇的浓,并且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压,谁都得老实。何况外公有一大堆功勋章,他跟谁过不去时,就把它们全别在外衣上。据说外公在打仗时冻掉了三个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浅浅的。一别了满胸的勋章,外公走得急或来势汹汹时身上就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外公说:你晓得我是谁吗?

这就够了,对方也不敢晓得他是谁了。碰到愚钝的大胆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问问去,当年我腿上挂花的时候,省上哪个首长给我递过夜壶。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说到他曾经给某位首长当副官时,外婆就小声揭露一句:什么副官?就是马。穗子大起来才发现,外公对历史的是非完全糊涂,远不如当时还是儿童的穗子。穗子看电影时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外公却不知道自己在战争中做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到有人仔细来看他那些军功章时,才发现了这个重大疑问。

这样我们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你或干脆否定你。他背上背着两岁半的穗子,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装满了炒米花,她乘骑着外公边走边吃。托儿所的阿姨们看到这样的一对祖孙走近来,都愣了一刹那,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报上名之后,阿姨们就改变了对外公的最初印象,她们崇拜起这位战功赫赫的老英雄来了,所有军功章把老头儿的衣服坠垮了,两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长些。那些军功章大多色泽乌晦,难以辨识,阿姨们读懂的有:“淮海战役”、“渡江胜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后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天下雨的话,老头手里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头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从棉祆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头儿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时才咆哮。穗子告状是有名有姓的,谁揪了她辫子,谁躲在拐角吓了她,谁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会把男孩们的姓名告诉外公。但外公到托儿所闹事,为外孙女做主时却非常笼统,从来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时嗓音并不洪亮,但有一种独特的杀气,那是战场上拼光了,只剩几条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场向刀战时出来的嗓音。总之,穗子就记得老兵此刻有一种垂死的勇敢,骂街不再是骂街,而是壮烈、嘶哑的最后呐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长的儿子们。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个我够本,死你两个我赚一个!……”

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闹剧中过瘾地表演,给大家好好娱乐了一回。下来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做我家长!

其他外公都当做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焉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那时她才意识到,孩子多么残酷、多么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时穗子已读过一篇文章,有关驯化大象:人将象的耳朵灼出一个洞眼,并在伤患上抹药,使它永远溃烂不愈,一旦大象出现造反征兆,人就用树枝去捅这个伤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觉察出外公的不愈伤患,或许外婆跟外公咂气时话里带出来的,抑或是母亲给了她某种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已,并非血亲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头,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穗子还小,还天真蒙昧,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匹老座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穗子焐被窝。一直到穗子上小学,她的被窝都是外公给她焐的。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一小时后被窝热了,穗子才睡进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发生大事了。人们一夜之间翻了脸,清早就闯到穗子父母的家里,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后穗子妈每天用她的皮包装来一些东西,到外公的后院去烧。烧的是照片、纸、书,有一些她实在下不去手烧的,就搁在一边。穗子知道,那是父亲的一些书稿或剧本稿子,还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妈把穗子爸的稿子放在一个盛破烂的大竹筐里,就是这个时候,穗子确信了筐里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长丝袜是罪证,母亲当年正是穿着它们,踢了婴儿穗子两脚。穗子认为母亲当时想踢死她,但后来回心转意,也怕起自己对婴儿突发的怨毒来,便从此不穿那双高跟跬。

穗子妈把筐交给外公。外公说:你放心,哪个敢抄我的家?

这天一早,外公去买过冬的煤,抄家的人来了。穗子让他们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赶回来就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绿色毡子,毡子上别满他的功勋章。他把毡子往桌子上掼,对抄家的人说:小杂种,抄家抄到哪儿来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岁,外地人占多数,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现在的命是丢了多少次捡回的,因此是白白赚的。

抄家的人动作停了一下,他们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说:“老家伙好像有点儿来头哩!”

但两个撬锁的人正撬得来劲,一时不想收手。他们撬的是那间煤棚的锁。煤在这一年成了金贵东西,给煤上锁的人家并不少见。当两个撬锁人欲罢不能时,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说: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锁,看我不打断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这时真有点儿怕了。这年头他们难碰到一个敢用这口气跟他们讲话的。一个头头和气地对外公说: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彻底,革命怎么彻底……

外公说:****奶奶!

头头在手下人面前给外公这样一骂,有点负气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后还有什么威风?他手做了个很帅的小动作,说:继续搜查,出事我负责。

外公说:你们动一个试试。

两个撬锁的人看看外公,看看头头。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锁,门别子已松动了。

头头说: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个把勋章别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后一解裤带,长裤落到脚腕。他穿着宽大的裤衩,将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绝不同于一般老人,它丑怪而壮实,两块枪伤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络,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胡子、眉毛、头发年轻得多,又黑又浓密。阴森森的腿上,两块不毛的枪伤瞪着人们。

外公说:没见过吧?我这条腿本来是要锯掉的。我把手榴弹掏出来,拉了栓,对医生护士说:敢锯我腿,炸死你们!

人们看见老头在说“炸死”的时候,猛一龇牙,眼珠也红了。静寂一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抄家者说:后来呢?她这一问,不知觉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两个女孩也附和上来,问道:他们锯没锯你的腿?

外公说谁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没有。两个子弹在这里头开了花。外公拍拍枪伤,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弹片挖出来了。

女孩们说原来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里剜连麻药都不打。她们上来挨个跟外公握手,说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个活的英雄握手。她们一边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红了鼻头和眼圈。

撬锁的人灰溜溜的,上来和外公握手时,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却说你们撬锁手艺太差劲,榔头、起子有屁用,我当年撬的锁多了,一根棍子,这样一杠。他把榔头柄插进去,手突然一阵**:看看,看这手艺。

锁果然掉下来。煤棚的门开了。外公指指里面,问那头头:看看吧?

头头双手摇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哪能不看?起个大早,来都来了,好歹看看吧。门都撬开了,还客气什么?那时候我撬了门,进去有粮装粮,有牲口牵牲口,财主要不是恶霸,也就不惊动他了。你们真不看?

大家说:不看了。这回他们答得整齐、有力。

人们撤离时,穗子注意到一个偷窃者。他伙同这群人进来时看见床下有两条肥皂,就抓了揣进裤袋。偷窃者最后一个出门,出门前以同样的魔术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许多年后,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绽一定是那天败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勋章别在衣襟上,或压根不亮出勋章来,他便是个无懈可击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无知,否则他会明白一些勋章经不起细究,尤其两枚德国纳粹的纪念章,是外公在东北打仗时从破烂市场买来的,它们原来的主人是一个苏联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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