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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一

难得的暴雨。

雷声,像是神在天上撕心裂肺的哭嚎。雨水从天而降,在天地之间扯出无数根刺骨的线,好像要把一切都扎得千疮百孔,毁灭世界一般。

雨水飞快地从黑暗中坠入水里,刺破它四周的一小片水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但是许许多多的雨水一起坠落的声音,就不再是细微的,而是如雷般冲击着人的耳膜,好象有成千上万只怪兽在一齐嘶吼着,让耳朵里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这样的雨,越是磅礴,就越显得雨中的所有存在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偏僻的码头上的暗绿色苔藓倒是生命力顽强地在雨水下颤抖着,因为暴雨过后,它们会更蓬勃地生长起来,犹如一簇簇霉菌一样恣意蔓延。

除此之外,一切死气沉沉。

完全不符合威尼斯惯有的生命力旺盛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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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夜晚,还是有生物存在的。

码头朽烂的木板底下,那一片湖水中,突然冒出一串气泡,和雨水打在湖面上的那些气泡不太一样。紧接着,从水里钻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来。

那可怜的小人儿细腻精致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个东方的孩子。那原本漂亮的黑色长头发湿黏地贴在脸上,小脸儿在水中冰得苍白,衬得那双惊慌的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让人心疼。白嫩的小手从水里伸出来,抠住码头的木板,小人儿咬着一口细细的小牙齿想要爬上来。

雨水瞬间像嗜血的毒蛇一样纠缠上她瘦小单薄的身躯,漂亮的白色蕾丝衬衫湿湿地贴在她瘦弱的小身体上,雨滴一下下打在脸上让她觉得又疼又睁不开眼。小人儿拼命踢着水,慢慢爬上码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地四下看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方向上,小人儿飞快地爬起来,冲着不远处的地面上的一片黑影跑过去。

那似乎是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爸爸——”小人儿哭喊着,在泞滑的泥水里摔了跟头也不介意,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跌跌撞撞直到跑到了那个身影边上。

“爸爸!!爸爸!!!”小人儿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只是拼命地摇着男人冰冷的身体。爸爸……流了好多血……爸爸……

她只记得,妈妈和妹妹回了中国,但是自己因为身体不舒服没能走,只有和爸爸待在威尼斯。可是下午的时候,爸爸突然慌乱地冲回家来,二话不说带着她就走,什么都没拿。最后的记忆,就是爸爸把她藏在码头下面,折了根空心水草给她,叫她在水下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上岸来,除非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千万……千万不要上岸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

她的脑海里还回荡着爸爸最后对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严肃得让她忍不住害怕、战栗。

她听话地躲在水里,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冻得瑟瑟发抖。从水里看上去,水面上都是雨水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在漆黑的水面上荡漾开来。

直到没有任何声音了,她才小心翼翼地爬上来,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她如此惊恐,她怕疼她爱她的爸爸会就此死去,她期冀着自己能够唤醒他,然后和他一起回中国,找到妈妈和妹妹,然后一家人一起过……一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像童话里讲的那样。

可惜,那时她还不懂,童话这种东西,从来就只不过是用来骗人的把戏而已。

“呃……”怀里的爸爸突然□□了一声,声音里满是痛楚。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心爱的女儿正抱着他痛哭流涕,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他抬起沾满了红色的血的手,摸了摸女儿漂亮的小脸儿,咬咬牙,坐了起来。

“千千……扶爸爸起来……”男人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头,艰难地扶着女儿瘦瘦的小身体站了起来。小女孩似乎承受了太大的重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还是咬紧了牙,硬挺着身体让爸爸扶着自己。

父女二人在倾盆大雨里,慢慢走进漆黑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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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里有个简陋的小诊所,男人带着孩子走了进去,终于支撑不住,在椅子上倒了下来。

医生瞥见这湿淋淋的一大一小,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流了很多血!”威尼斯的医生匆忙带上口罩,想先帮男人把他的伤口处理一下——他伤得太严重,整个腹部都被切开了,甚至能看见里面的内脏。若不是他用衣服扎住了最大的伤口,怕是肠子都会流出来。

“不要管我。”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只是声音虚弱得要死,“能帮我找个注射器,和研钵么?”

“你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医生只想尽职尽责。

“求你了!别管我了!我……”只是说这么几个字,男人的表情已经扭曲起来,看得出来,他很痛苦,“求你……帮我拿一个注射器,还有研钵。”

医生没有办法,只好快速去找这两样东西,嘴里冷冷答道:“好吧。”

男人感激地笑了笑,挽起湿得贴在腿上的裤腿,露出自己流满了鲜血的左腿。他寻到大腿后面的一个伤口处,咬咬牙,将手指□□伤口里……

从外面血淋淋的皮肤上的凸起可以看见,皮肉里面的手指不停滴翻找着什么,每每蠕动一下,就又有新鲜的血液从指缝间冒出来。

他疼得冷汗直流,只是还是一声不吭,直到从伤口里抠出一个同样血淋淋的硬块。

硬块被拽出伤口后,可以看见伤口咧得更大,那样子,就像个张着嘴巴的怪物一样。

旁边的孩子被爸爸的行为惊吓得哭了起来,男人扭头冲她慈爱地笑了笑,举起手指竖在流着些尚未干涸的血迹的唇边,做了个息声的动作,小女孩的哭声立刻小了好几倍,只能听见弱弱的抽噎声。她咬着自己的手指,流着眼泪,指甲被那细细的小牙齿咬得发白,她却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爸爸说过,他喜欢坚强的孩子。做叶家的孩子,要能够承受……承受……

医生拿来了研钵和注射器,男人抬手,接过这两样东西,却突然一发力,将硬硬的铁制研钵敲在了医生的头上,医生立刻昏倒在地。

男人无奈地抿了抿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嘴唇,伸手安抚了一下吓呆了的孩子,然后把研钵放在桌上,又把那个硬块放进去细细研磨起来。

那硬块本来是纺锤形的,却被慢慢研碎,成了一堆淡银色的粉末。

男人将硬块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全部弄进注射器里,然后拿过身边桌子上的葡萄糖溶液,抽满了注射器,将那些粉末溶开。

孩子愣愣地看着爸爸的每一个动作,直到爸爸捉住了她的手臂。

“对不起……”

他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注射器扎进了她脖子下的动脉里——

“啊——”孩子疼得钻心,想跑,但是被死死抓住逃不开,只有拼命大哭!她张大嘴巴,汹涌的泪水顺着苍白的小脸流进嘴里,苦得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抖!她的哭声那么凄厉,像是在控诉着父亲突如其来的残忍,让男人也不禁流了泪。但他没有停下,直到把所有的溶液都推进了孩子那薄薄的皮肤下细细的血管里……

拔出注射器的一刹那,男人的头坠了下去,手指无力地松开了孩子的手臂。

她不敢相信,这个让她这样疼痛的人,真的是她爸爸,是那个疼她到不行的亲爱的爸爸……眼泪如同屋外的暴雨一般,倾盆而下。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像被火烧着一样,似乎所有过的热量都在血脉里游走着,慢慢地、慢慢地汇聚到左胸腔,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爆炸了一般……

疼痛,除了疼痛,什么也不剩……钻心的疼痛促使她大哭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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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雨停了。

快日出的时分。

划贡多拉的老人马蒂欧.布鲁诺和平时一样早早起了床,划着他那艘墨绿色的贡多拉,在潟湖上悠闲地荡漾着。

风把贡多拉吹到了一个偏僻的码头旁边,马蒂欧老人走出船舱,想把船划离这个角落,却看见,朽烂的码头上,坐着一个东方小姑娘,披散着的黑发和身上的褶皱的衣服说明她淋了雨,漂亮乌黑的大眼睛却目光呆滞地盯着水面。那样子,说不上是可怜还是可怖……

“小姑娘,你怎么了?”善良的老人忍不住出声询问。

小姑娘一动不动,黑色眼珠薄薄的苍白嘴唇蠕动了一下,只说了两个字。

“爸爸……”

无论问什么,孩子都没有什么反应。

马蒂欧老人叹了口气,这样漂亮的孩子,原来是个傻孩子么?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毛呢大衣将孩子湿漉漉的身体裹好,抱到自己贡多拉上。

一抹金色忽然之间染上潟湖平静的水面。

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长篇~先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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