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花平便在门外等着我,说是要我去见见各处管事的。
跟着他走到一座花厅,见里面已有几个人在等着了。清一色都是女子。我走到门口,她们便都站起来,伴书侍琴领着我走到前面一张短榻前坐下,罗思存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花平却只垂手立在我身后。
她们依次上前报了名字见礼,便仍回去坐在自己的位置。然后五六个人,十几道目光全落在我身上,我被她们看得全身发毛。
有小丫环沏了茶上来,罗思存轻轻拍拍我的手,柔声道:“不用紧张,只是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而已。”
我点点头,她便向那些人道:“可以开始了。还是从海棠开始吧。”
于是坐左手边第一个的穿绯色衣服的女子站起来,开始说话。无非就是上个月她经手的茶叶生意有多少单,收支多少,又有哪些客户要重点对待之类。
我一开始还能集中精力听一听,不过这并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而且我对这些东西又一窍不通,没过多久心思就不在这上面了。
那些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汇报的对象渐渐就变得不是我,而是罗思存和花平,到后来她们甚至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花平一直站在我身后,没动,也没开口,眼半垂着,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倒是罗思存听得很认真,间或还插嘴问几句。
于是我索性便只看向窗外一株桃花发呆,直到她们吵起来才回过神。
大概是芍药嫌百合她们提供的药材成色不好,以至于她这个月的生意不好。百合则说她自己没本事招揽顾客反赖别人,一来二去,就吵起来了,甚至已到了拍桌漫骂的地步。
“你们不要吵……”我连忙叫了声。
没人理我。
“大家先冷静一下。”我又说。
还是没人理我。
我咬了自己的唇,不安地扭动身体去看花平。他依然是那个样子,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一点想阻止她们的意思都没有。
这时罗思存突然伸手将一个茶碗砸在地上。
瓷器的碎裂声中,花厅里安静下来。
罗思存斜眼睨着那争吵的两人,淡淡道:“你们吵够了没有?”
她的声音仍如出谷黄莺一般娇嫩,却有着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那两人刷的就跪下了,连声道:“请罗姑娘恕罪。”
罗思存仍淡淡道:“你们要求的人不是我,是谷主。”
她们对视一眼,然后才转向我,道:“请谷主恕罪。”
我才要开口,罗思存又轻轻拍拍我的手,向那两人道:“谷主才刚刚回来,第一次议事,你们就这样大呼小叫没分没寸,各自掌嘴二十,去北山做苦工三日,罚薪一月。”
那两人又拜了一拜道:“谢谷主,谢罗姑娘宽宏大量。”然后便真的开始抽自己的耳光。
我怔住:“这——”
罗思存握了我的手,柔声道:“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你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她们就能骑到你头上去。谷主不用对她们心软。”
我看那两人已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颊,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咬了唇,又抬眼去看花平。
他这时才轻声道:“谷主若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我如蒙大赦,刷的就站起来了。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听到打耳光的声音已停了,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所有人都看向我这边,包括还跪在地上的两人。
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轻视与失望。
我怔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
而是一次考试。
失踪几年的谷主回来,看起来又恢复成神智清楚的正常人,所以她们准备了一次考试,考查我到底够不够格做这里的主人。
或者,连花平都是考官之一。
我又咬了咬自己的唇,手心开始沁出汗来。
我交上去的答卷,无疑是一个不及格。
回到房间里,花平并没有立刻离开。
我坐在窗前,看着檐前的燕子,轻轻问:“你是不是很失望?”
花平道:“谷主何出此言?”
我转过来看着他:“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就不用特意叫我谷主了。你和我都知道,那个词用在我身上有多可笑。”
我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尖锐。说完之后,自己反而先怔了一下。
花平倒并不在意的样子,倒过一杯茶给我。轻轻道:“你只是太年轻,又有太多事情不熟悉,过一阵便好了。”
我捧着那杯茶,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这里远远的可看到刚才的花厅,我看到她们从里面走出来,那几个女人向罗思存行了礼,各自回去。罗思存在那里略站了一会,也走了。
“我真羡慕她。”我说。
花平想来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站在我身后,并没答话。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我轻轻的念,这是之前温浪漫那里的老师教我的,诗经里的一首。我看着罗思存离开的方向,喃喃道:“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名字就代表了他的父母对他的重视程度,若很精致很有深意或者引经据典,那必然是在出生之前,已倍受期待……”
就好像罗思存。
而另一种,一看就是随口取的,就好像多花一点心思在上面,都已是浪费。比如雷小文,又或者,花芙蓉。
后面一半我没说出口,花平却轻轻笑了笑,柔声道:“你是夫人期待了很久的孩子。这是无庸置疑的。叫芙蓉,不过是因为你的胎记。”
我是雷小文。
我很想再一次这样分辩,但始终没有说出口,只看向窗外发呆。
花平道:“罗姑娘也是个苦命女子,本来是官家小姐,因被奸人陷害,家破人亡,只剩她一个流落江湖。那时夫人还没有小孩,就收留了她。她能像今天这样子,一步一步,全是自己努力走过来的。”
我静了一下,轻轻问:“我若努力学,也可以像她一样么?”
花平淡淡笑笑,道:“会比她更好。”
我回过头看着他,明明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但看着他那样的笑容,心里却还是安定下来,也笑了笑。
花平顿了一下,问:“你觉得,刚刚那几个人怎么样?”
我努力地回想,却只有面目模糊的几张脸,我甚至不能保证下次见面能不能准确地叫出她们的名字来。不由得就红了脸,微微低下头,就好像是在课堂被老师抽问却答不上来的那种感觉。
花平道:“夫人去世时,你还年幼,我又不过是在夫人临终时才受的命,这些人长久以来,都不太心服。这些年来,一向阳奉阴违各自为政,今天那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可是,师姐叫她们掌嘴,她们就……”
花平道:“是,她们只是忌惮罗姑娘。但是,花迟谷的谷主是你,不是罗思存。”
他后面这句说得很慢,我不由一惊,抬起眼来,对上他一双乌黑如夜的眼,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我们要换人。”花平淡淡道,“我有这念头很久了。但之前夫人刚去世,你才几岁,我自己亦没站稳,若动她们,必然会给外人可趁之机。之后你又出了事,于是就拖下来了。”
我睁大眼看着他,一时间竟觉得他这样轻描淡写几句话后面,藏着会将人整个吞噬的惊涛骇浪。
他自己却似乎并没觉得怎么样,仍淡淡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轻轻咳了声,道:“我只是……没想到……”
“你没想到回到花迟谷还会有争斗?”花平轻轻地接下去,“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是江湖。”
我怔了一下,又咬住了自己的唇。
花平看着我,道:“你不知自己要怎么办么?”
这男人似乎总是能看出我的想法。我还没说话,他已解释道:“每次你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下唇。很多人都会有这类下意识的小动作,多留意一下,自然就能猜得出来。”
我垂下眼来,又听见他轻轻道:“行走江湖,学会看人是很重要的。就算你武功再高,若是看错了人,一样必死无疑。”
他略顿了一下,忽然正色道:“细节问题,属下会再和谷主商讨,今天谷主就先休息吧。属下先告退了。”
我抬起眼来,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又变了态度。
他却垂下眼,向我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就听到侍琴在门口道:“谷主,罗姑娘求见。”
我让她们请了进来。罗思存依然白衫白裙,笑容温柔如三月春风,拉着我寒喧闲话。
我却忍不住手心一阵阵发凉。
我本来还觉得他们都不像江湖中人,却不知自己早已在江湖之中。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觉得,花芙蓉其实很可怜。
或者比雷小文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