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寂静门庭前停下。端木府的人已经得了消息,早早等候在外。许多住在附近的百姓也破罐子破摔地来看热闹,将端木府围得水泄不通。听说来的是横云唯一的长公主,还有长公主驸马,但是听那些底下人对他的称呼比较混乱,云王,云国师,云公子,云少主……总而言之,他姓云。
端木府久已凋落。端木杨和端木桦各带着家眷出门迎接,其中大部分是端木桦的亲眷,端木杨身边人很少。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见过长公主,见过长公主驸马。”
这是他最终选择的称呼。雪晴然觉得一切恍若隔世,不禁露出苍凉一笑:“长公子请起,今日来是为家事,长公子仍将莲儿当成甥女吧。”
“下臣不敢。”
他说不敢的时候,端木桦的幼子正抬起双清亮亮的大眼睛看着玄明。玄明目光一移,端木桦立即将孩子的头按得低低。他低垂的眼中带了焦灼不安。
玄明轻笑一声:“请起。”
众人这才慢慢起身,仍是不敢抬头。他们中的许多人进府早,犹记得当年端木桦是怎样将年幼的玄明吊在梁上,打得他九死一生。如今风水轮转,只要玄明动一动手指,雪轻杨的亲兵禁卫就会将整个端木府的人挫骨扬灰。
玄明走到端木杨面前,端整跪下,叩首三次,然后回身取过一个盒子,双手擎过头顶递给他。
端木杨接过盒子,声音却因未知的惊恐而带了颤音:“下臣,下臣不懂……”
玄明起身道:“你对我有教导之恩,是以叩首为谢。今日之后,我与你恩义永绝。”
端木杨手下不稳,盒子险些落下。他惶然接住,那沉重的盒子终是受了颠簸,整个朱红的盒盖都滑落下来,露出了满满的一盒金沙。
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都惊呆了,满满的一盒金沙啊。那盒子都快及纳骨盒大小了,别说金子,就算装上一盒铜钱,都够小门小户活上不知多久了。
“这是个纳骨盒。”
所有人在心里齐声感叹:还真是啊。
玄明微抬起眼,望着端木杨身后的院子:“我用这一盒金沙,来换我姐姐云裳的骨灰。”
半晌,端木桦突然颤声道:“大哥!你还犹豫什么!你想让整个端木府陪葬吗?他就这么一个姐姐,带回去尽孝天经地义,我求你了!”
端木杨仍然不说话,但是他正慢慢将盒子向着玄明送回来。
一声轻响。玄明手中刀刃已经抵在他咽喉处:“端木杨,今天你若说出半个不字,我就将端木府满门尸首送回云氏坟茔做祭。”
雪晴然从未见过玄明如此生气的模样。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一瞬间就像是要被怒气燃着。她再顾不上许多,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玄明,看在槿姨的份上不要杀他!——长公子,我也求你了,快将裳小姐骨灰还来啊!”
周围的围观人员大概也听出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人家如此谦恭隆重地前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回自己姐姐的骨灰。王城里人人都知道端木府的长公子始终未娶,可见人家的姐姐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么端
木杨,你是脑子进水了才不肯还人家的骨灰么?
瞬间四下里就沸腾了。本来人就容易站在强者的一边,何况现在强者有充分的理由得到众人支持。许多人都在小声责备端木杨,甚至开始喃喃地骂。
雪晴然未曾料到局面如此失控。玄明在和他姐姐有关的事情上总是不太冷静,这她多少想到了,但万万想不到的是端木杨会如此不可理喻。若不是玄明已经十分失控,端木槿又是她心爱的姨娘,她也想对端木杨甩上几句难听的。
眼看事情就要彻底不好,忽然玄明不知为什么放了手,呆呆地望着前方某一点。
雪晴然以为他悲恨之下要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了,连忙上前去拉他道:“玄明,你怎么了——”
她也突然呆住了。
所有人都随着他们的目光往院里看,只是角度刁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院里的人才能看到,早发的梅树下,站着个玄衣女子。她身上并无其余装饰,只在鬓侧簪着朵暗红的绢花,长长的黑发如同夜色般铺散下来,一直垂到膝间。她的眉目如同技艺最精湛的画师作出的画,美得让人难以相信,苍白的嘴唇上泛起个浅淡的微笑,却又让人觉得好熟悉。
玄明已经脱口喊了出来:“裳儿!”
那个女子扶着梅树,立时就要过来。才一松手,便摇摇地倒了下去。玄明早已奔过去扶住她,难以置信地轻声道:“你,你真的是……”
端木杨怀抱着那一盒金沙,露出了悲绝的神情:“云六公子,当日我不是粗心大意忘了约定,也不是不愿去救云小姐,而是知道走漏了消息,提前传信给云小姐,叫她换个地方等我。谁知那封信给人调换,她没有等到我去,我在信中所指之处,也没有等到她来。等我回过神时,已经传来了云小姐坠楼的消息。当时我寻遍王城,才找到老大夫,用淬血花勉强挽回云小姐一命。云小姐全身筋骨尽碎,我和她都以为她不成了。为了不让六公子你再受牵连,才对所有人说她死了,骨灰被我收着。六公子,这许多年来,并非我不肯给你骨灰,而是根本没有。我也不能告诉你云小姐活着,因为她始终沉睡不醒,老大夫也不知道她是会突然醒来,还是会在梦中死去。”
他眼中不知何时含了泪:“去年春天云小姐突然醒来,虽然难以行动,至少可以听,可以看。从那时起,我一直害怕你会寻到她。因我知道,你一寻到她,便会将她带走。六公子,我仰慕云小姐多年,此心从未改变。我曾想着若她死了,或是永远睡着,我就以长房正妻之位将她的名字录入族谱。六公子,如今她醒了,我不敢多求……你能让我再像从前一样,带云小姐出城看一次花么?”
玄明根本听不进他的字字血泪,只又惊又喜,孩子似的不停看着云裳的面孔。好容易听了最后一句,几乎不假思索地厌弃道:“我姐姐凭什么要跟你去!你算什么!”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雪晴然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唇角,笑了一下。
玄明此时的语气,和当年雪亲王说起他时的语气,简直如出一辙。自家的女孩都是宝贝,人家的男孩都一文不值。
她走上前去,
轻声道:“玄明,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裳姐姐自己做主。”
不等玄明提出异议,她已抢先对着他怀里的绝世美人开口道:“裳姐姐,长公子说的,你听到了?”
云裳有些惊讶地看看她,眼神中却带了迟疑和戒备。她能一眼认出自己多年不见的弟弟,却不认识这个眼神清寒的女子。
玄明忙说:“这是莲儿,是我的妻子。”
云裳更加惊讶。来回打量了两人一番,这才十分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的眼神中有些失望和困惑,和她那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内容十分相配:她哪里好了。
雪晴然掩面笑了。其实眼下的局面很不乐观,但她就是想笑。
她这一笑,玄明倒也跟着笑了。他瞬间明白了雪晴然的意思。自己眼里的好才是好,别人说的都不能算。你眼中白菜似的东西,人家看着说不定就是金的,祖传镶玉的金。
他低头看着云裳,多少年前,他上一次唤她的时候,还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她的脸。这么多年来悉心照料她的人不是他,而是端木杨。是那个即使不知她能否再醒来,也依然不婚不娶,痴痴等待的端木杨。
“裳儿,”他终还是忘不了这个没大没小的称呼,“端木长公子说,他想和你一起去看花,你想去么?”
片刻的安静。那个画一样的美人依着他的手臂,微微点了一下头。
玄明叹口气,又笑了:“端木杨,若是给我听说你一府上下有人惹她半点不悦,就等着端木府被碾成渣吧。”
端木杨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是说……”
玄明顿了一下。
“花开的时候,我再来看她。”
其实他不知这一别还能否再见,他已在横云王城逗留了太久,久到稍不留神就会被千红寻到。万一他们不肯给他三年呢?万一他们要立刻处决他呢?虽然他在最后关头扶了雪轻杨一把,但他火烧千岁城,手刃雪擎风,已是罪无可赦。
雪晴然看出他的不舍,忙说:“好容易见了面,留些日子再走吧。”
云裳听得玄明要走,也连忙抓着他的衣袖。可以看出她已用了全部力气,只是手上无力,仍然像要滑下来一般。
玄明低声说:“莲儿的弟弟还在边关受苦,他才七岁,我要去找他……”
云裳想了想,露出一个极美丽的微笑。她慢慢抬起手,抬到再没有力气,然后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那,去吧。
玄明一开口,声音却哽住了。他亦对云裳一笑,好一阵才认真地说:“若是我一时不能回来,也不要着急,有人照顾你就好。也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你是水月茶庄当年的云小姐,免得节外生枝。要是遇到什么事实在没办法,去找雪轻杨好了。凡事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云府藏着的宝贝,都给你作嫁妆。”
雪晴然想起云府密室里的东西,觉得端木府的人只要不是特别败家,一百年内都不用再操心钱财问题了。她嫁给玄明时,连一个铜钱的嫁妆都没有。曾经雪亲王也摸着她的脑袋说过什么什么是你以后的嫁妆,最终他指的那些东西,都被雪擎风掠夺一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