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尚吉城秋意飒爽,满城落叶飘摇。
二皇子钟爱荷花,因此他在尚吉城的府宅中特意挖了一院荷塘,移栽来一人合抱粗的垂柳,一到夏季荷花绽开荷叶尖尖,蜻蜓停落不息,绿柳茵茵成茸,甚是清凉舒心。只是到了秋季,一院荷塘破败溃散,柳叶落尽铺了一地枯黄,显得分外惨淡颓败。
只是此时二皇子的心情比得满院破败荷叶更显惨淡,虽然面无表情,目光却是冷冽如刀。一名鬼部斥候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道:“禀告殿下,又有两名斥候失踪……”
“这是第几个了?”二皇子冷漠道。
“近几日每天都有两名斥候失踪,总共六人下落不明!”斥候跪得愈发五体投地,竭力不让自己声音发颤。
“呵呵,不错嘛,这也才六个失踪!”二皇子似笑非笑道。
跪在地上的斥候愈发战战兢兢,跟随二皇子多年,深知这个阴柔凶戾的皇子脾性善变,他宁愿殿下直接发脾气,也比如此提心吊胆强。
“宁正公主离开皇宫,派遣两名鬼部斥候暗中跟随保护,刚到尚吉城便被杀,绑了石头沉进甲秀湖中。十月一日晚,二十余名斥候围堵猎物,被杀两人,猎物逃走,现在连续三天每天失踪两人,一个月功夫损失十名鬼部,亏得你们还是皇甫家花大价钱培养出的精锐!”二皇子双手背在身后,棱角分明的脸上冷笑连连。
“殿下,卑职这就派人去查——”
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二皇子突然一脚踢起,毫无征兆的揣在这名黑衣斥候脸上,势大力沉。斥候身子在空中转了两圈轰然趴倒在地,如沉重麻袋般动弹不得,斥候吐出嘴里混着鲜血的牙齿,要重新跪起,还不等挣扎起身,二皇子便一脚踩在他头上,狠狠蹂碾,斥候的脸埋在布满细碎石砾的荷塘边,小声呜咽。
二皇子面色阴沉,“鬼部现在地位是愈来愈高,办事却是愈来愈惫懒,你们是隶属于本皇子的精锐部队,将来夺嫡争斗你们是本皇子唯一可用的棋子,就现在鬼部这样子,真该将你们投放进苦寒边境去!”
说话间,脚下力道又大了几分。
蹂碾许久,收回脚,这名斥候脸趴在地上,一滩鲜血染红了石砾,触目惊心。他摇摇欲坠得站起,腹部又挨了一脚,跌跌撞撞倒飞出去,拦腰撞在那株老柳上,瘫软在地。
“殿下,是鬼部失职,卑职甘愿受罚!”这名斥候硬挺着站起来,重新跪地,额头紧贴地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不可能死得连尸体都找不着,尚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查出来是谁干的!”二皇子狠戾道,碧绿的眼睛凶光毕露,像怒极的狼。
每天杀两人,不多不少,连尸首都找不到,这分明是挑衅他的威严,整个尚吉城有几个人有这个胆子?胆敢触怒帝国有望坐上龙椅的二皇子?甚至放眼整个梵阳,有几人敢如此放肆?如此忤逆皇族威仪?
二皇子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凶手就是李轻裘的沧海军,那日找寻宁正时,在天元雅阁中对这个号称风流独占八斗的大纨绔极尽羞辱,后在十月一日晚上围堵猎物时,对沧海军来了一手黄雀在后,追的他狼狈如狗,如此想来,李轻裘的可能最大。只是鬼部斥候捉对监视李轻裘的鹰犬,绝无可能出现如此纰漏。
被一顿蹂躏的斥候弯腰缓步退出,不敢再多做逗留,在二皇子眼里,若无用处总办砸事情,那就是可有可无的弃子,对弃子的处理方式,他心知肚明。的确,鬼部近一个月来办事颇为不利,尚吉城*,又有沧海军鹰犬掣肘,不能放开手脚,可二皇子不会过问这些理由,在殿下眼中,这些都是借口!
每日被人掳走两名鬼部,不论敌人用了什么手段,鬼部都是落了下乘,技不如人莫要再找借口,对二皇子辩解无异于在坦露自己没用——死得更快!
有人会说二皇子对下人太过严苛,可二皇子作为表率,对自己要求更高,事无巨细皆缜密细致,容不得半分差池。
所以这名鬼部斥候甘愿被罚,心无怨恨。
待他退去,二皇子一人孑然而立,看着满院破败荷塘,冷冷笑道:“就这么点本事么?只敢杀本皇子的手下,就没有胆量把刀尖对准本皇子的心口么?站在这里让你杀,你敢否?”
秋风吹过,庭院里萧瑟阴冷。荷塘水面波纹泛泛,数十尾锦鲤竟不合时宜的浮出水面吐泡泡,还有窝藏在池底深处的乌龟竟都冒出头来,入秋这些池塘活物不都该窝藏在水底淤泥中保暖过冬么?
二皇子轻皱眉,怪事就没了尽了。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他身躯一震,一把扯掉罩在身上的大麾,朝荷塘走去,站在塘边一头扎进水里,守在院外的扈从武士闻声赶来,只看到一抹亮黄色的蟒袍在水面一瞬消失。
“殿下——”斥候大叫,身形如风般朝池塘奔来。
秋天的荷塘水是彻骨的凉,倒算不上冰冷,只是渗入肌肤的冷冽。荷塘足有一人余深,当初开挖这座荷塘,匠人就说,水深则有灵,以水为景,活水为佳,蓄意深远方能大气壮阔。
因此这院看似不大的水塘足有一人余深,最深处能埋没过两人之顶。
二皇子胸腹蓄气,身形如活鱼,在池水中游动,碧绿的眼睛目光森森,一头黑发魔焰缭绕,宛如水鬼。
他直接潜进池塘深最底,果真看到几具穿着黑衣的尸体,皆是胸口压着石块,以免尸体泡水发胀上浮。
心中怒意更甚,粗略一数,不多不少恰好六具尸体,感情敌人连续三日将他的斥候杀死,沉入湖底?整个宅邸里近百号武士竟毫无察觉?
水下看到的物景皆带着朦胧幻影,这几名死去斥候的面容被曲扭的水波映得仿佛在对他怪笑,别样恐惧可怖。
他浮出水面,浑身金黄色蟒袍湿透了贴在身上,乌黑的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几名也趟进池塘准备救出殿下的斥候不敢妄动,静候皇子命令。
“你们下去,把水里那几具尸体捞上来……这几日被杀的兄弟找到了!”二皇子面色不善,冷冷抛下这句话便回去换干净的衣服。
斥候大骇,赶忙遵照吩咐。
既然如此,那二皇子对号称精锐斥候的鬼部如此失望便是理所当然,被人不声不响杀在自家门口,尸体还被沉入水底,就在二皇子眼皮子底下,就在他们这么多号称精锐的斥候眼皮下发生,若来者想杀掉二皇子,岂不是信手拈来?
莫非敌人是比鬼部斥候还要精通潜伏隐匿的超一流杀手?
整个梵阳有如身手的人寥寥无几,往前推三十年,曾经名震一时的凤阙算的一个,只是余孽在二十多年前便被御殿炎将军率军打杀干净,再未有过消息。
那一战中,御殿炎将军麾下斥候对阵凤阙杀手,依旧是两命换一命,数千大军围堵,斥候与杀手捉对厮杀,虽然声势不如千军万马纵横捭阖那般恢弘,却是更加惨烈凝腥。
御殿炎将军直言,若是有两万名如此身手的杀手,即便舍弃所有军队,能将其牢牢攥在手中,也稳赚不赔。
只是杀手培养成本太高,折去一个便又要从上百名少年里挑选根骨合适的人,从小培养,隐匿,蓄气,潜伏,伪装,身法,柔韧,刺杀,毒药与解读,这些流程下来没有十数年打熬绝无可能。
难不成这次真是某个凤阙的余孽过了二十多年了来找皇族清算旧账?
池塘水底的死去斥候被捞上来,身体竟是软哒哒的,仿佛浑身骨头都破碎掉了般,一名斥候想横抱起死去袍泽,竟发现尸体的腰像没了骨头般绵软曲折,直接从怀里滑脱出去,坠落在地。
六具尸体一字排开,其中两具尸体连续跑了三天,面色死灰发青,嘴唇青紫,身体发胀,仔细检查死因,竟是浑身筋骨寸断,没有一点儿完好之处。斥候们面面相觑,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与前段日子那两名被沉入甲秀湖中的斥候死法如出一辙。
鬼部斥候的身手绝不弱,依旧死得这么难看,对手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轻易虐杀六名鬼部,还能悄无声息的将尸体沉入池塘中?
莫名的惧意涌上心头。
换了一袭干净衣袍的二皇子走出来,冷眼看着地上六具尸体,蹲下身来掰开死者眼睛仔细观察,毫不避讳!
以浩然正气自居的皇族向来避讳暴死横尸这类阴晦之事,能丝毫不介意伸手触碰尸体的二皇子反倒更让这些见不得光的斥候觉得敬佩暖心。
“浑身骨头都碎了,是被硬生生砸断,这等膂力,这等身手,本皇子实在想不出梵阳在户部有记录的武夫中,谁有如此身手。若说是沧海军的谍子干的,本皇子不相信李轻裘麾下有这等奇人……”二皇子站起来,面无表情。
“把鬼部斥候都收紧,近期不需要游猎,盯住李轻裘的斥候不要收回,公主殿下身边加派四名斥候,命尚吉城周边郡县驻守武士待命。”面对如此变故,依旧能冷静下令,只是这一系列命令皆是被动的,对杀手的竟毫无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