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国,不夜城,王宫。
盈月如玉,月光如水。满天星辰寒光闪闪。
安静的王宫中,将军静默的看着斜倚在大殿二层栏杆处的白颜,眼神是一种无比复杂的神色,有着震惊,陌生,还有一份怒怨。他漆黑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死死盯着那个一袭白袍完美如神的女人。以往他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的,现在只是想竭力看清楚这个女人,看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沉默令人感到压抑窒息,比战场上两军对峙时候还要难以承受。
将军轻叹一口气,看到自己嘴边呼出的热气迅速凝成一道白雾,在月光下泛着凄寒的冷光。这声叹息在寂静的大殿中无比沉重,像是隔着千百载岁月,亿万里距离传过来,满是令人神伤的怅然。
可白颜依旧静静的倚在栏杆上,珊瑚红色的眼睛眺望不夜城华丽的灯光,目光迷离梦幻,整个人在月光下更加高贵美好。她像是不知道大将军在她身后一样,事实上两个人已经这样站着有数个时辰了。
终于,将军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说道:“你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嗯!”白颜漫不经心的说道。她听出来将军这句话语气是个陈述,不是疑问句。
将军声音有些沙哑,可那股为将者才有的其实依旧隐隐而出:“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在渊鸿宴会上要对皇帝下手……你这么做会把夜家推向风口浪尖,众矢之的。夜家现在已经是梦阳仅次于皇族的存在,多少人在等着看皇族砍掉夜家这棵大树,你就不为家族想想么?这件事林夕皇帝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你胆子太小了!你手里有着梦阳最强的军队,你又是梦阳五十年来步战排阵第一人,为什么要那么怕万俟家?现在的皇族只有两个人,难道你还要怕皇族么?”白颜没有回头,冷冷的说道。她的话中竟有一股鄙夷的感觉,似乎在说大将军太软弱了!
将军眉宇间升起一股怒气,说道:“不是我胆子小,只是我不贪心,我不奢求皇帝的位置。我只想将夜家传承下去,不让老祖宗三百年的基业毁在我手中,我懂得满足,那些贪图皇帝之位的人,现在还不是一冢枯骨,一抔黄土,自己死了不说,还连累家人!”将军恨恨的说,“我不想将夜家卷进这些黑暗的纷争中,我只想将我的家人,我在意的人完完整整的保护下来,这些人中有星辰,有渊鸿,有你,有夜家每一个人,甚至是夜国的每一个平民百姓,我竭力维持好与皇族与别的势力的关系,就是为了不让战火烧到夜国的土地上,不想看到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变成焦灰!”
终于,白颜转转过头来,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泛着寒光:“你已经贪心了,因为你想保护的人太多了。你嘴里说着要保护那么多人,要让他们远离涂炭之灾,可你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微小。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这么多人,可你最后才会明白,你能保护的人只有那么几个。罹烬的一世,谁也不能独完,甚至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啊!“
在白颜凌厉的眼光下,将军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个女人的目光总是这么具有穿透力,仿佛一下子能看到他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其实白颜说的没错啊,他其实什么也保护不了。他是将军,他保护不了他的武士,他是父亲,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他是国主,可他的子民还有被饿死的……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猛地泛出来,很累很累的感觉,连拳头都握不紧……
“至于我为什么要对皇帝动手……这之间牵涉的东西太多,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该说的我会说,你不该知道的,也不要再问我!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反而会越陷越深!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她又将头转过去,继续看着不夜城的繁华夜景,星空寥落,唯有一轮圆月盈盈如玉。在这样的美景下,白颜的目光竟然失神了!那双眼角微微上翘,细长又明亮的丹凤眼竟然涣散失神,目光里的色泽像泛黄的老旧羊皮纸。这样寂寥又落寞的眼神竟会出现在这样一张绝美如仙的脸上,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走上前去一阵怜惜。
可白颜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又在她身边形成一层看不见的壁垒,冰冷的气势让谁都难以接近她。整个人像是天上的神,冷漠,完美,没有多余的感情。
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任凭冷冷的气流灌进肺腑中,以稳住自己的情绪。他能感觉到白颜即将告诉他的事情像一头长着巨口的野兽,随时都会将他一口吞下去……
“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少岁?你知道我的真正名字是什么?我作为咒术师的力量又有多强大?”她一个接一个问题的说着,最后语气突然变得无比轻佻,说:“还有,我拥有这么倾国倾城容颜的女人,又为什么会选择你作为丈夫?不,准确的说不能算是丈夫,因为我心里对你没有爱……?”
将军漆黑的眼睛闪着寒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问题他确实不知道,白颜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很神秘,他从不了解这个女人,即使他们已经认识十三年多了……他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候,他刚刚当上夜国国主,成为新的镇天大将军,年轻气盛,意气风发,骑着高大的长鬃战马穿着威严的月白铠甲到帝都接受神罗皇帝的册封,在拜将台上,皇帝亲手将军权蠡印见到他手中,在无数人崇敬的目光下,他举起了保宝剑,向世人宣布自己就是梦阳最强大的男人,是统御最强军队的大将军,封号‘镇天’。
那时候也许是年轻,就觉得除了皇帝,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就是法则!他受完皇帝封赐后,他带着亲卫武士返回夜国,在不夜城的门口有一个女人挡住了他的马。那个女人就那样站在城门前,身材纤细,飘逸出尘。桀骜的他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身体的没一个细节都被这个女人俘虏。于是他硬是顶着当时来自家族还有凌国凌风烈的压力改立这个女人为王后……
那时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开的正好!
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真的没有所谓的‘爱’,哪怕是有了星辰后。
现在这个女人身上这么多谜团让他再也不能视而不见,已经牵涉太大了。他必须搞清楚,必须做出选择,努力将风险规避到最小。哪怕最坏的结果是要失去这个完美如神的女人,他也认了!
“告诉你吧!我有四百二十三岁,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梦梵•神’,三百年前咒术师人数还很多的时候,我在咒术师中的地位就像梦阳的皇帝之于梦阳的地位,我是咒术师心中的神,最强大的咒术师!那个时候咒术师大约有三百人,其中有咒术能力的一百人左右。”她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好听,可说出来的事实比烧红的尖刀还要锥心。
将军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听到她的话,心里还是狠狠地揪了了一下。四百二十三岁,这已经可以追溯到梦阳梵阳之前的靖熙王朝最鼎盛的时期。难道白颜这么长的岁月中,就保持着这样不老的容颜吗?
“梦梵•神?”他慢慢重复这个名字,‘神’这个字他能理解,毕竟咒术师中的皇帝,最强的咒术师,这种强大无匹的力量就已经算是天神的层次了吧。可‘梦梵’这两个字又让他忍不住想到当今两大王朝,梦阳,梵阳……如果说这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他实在信不过。
他记得白颜在宴会举行前对林夕皇帝说过‘你姓‘万俟’,和万俟流年是一个姓氏,你流着他的血!’
听起来,白颜似乎对梦阳开国皇帝万俟流年很熟悉……白颜已经四百二十三岁了,而梦阳建朝才三百余年,那么她认识万俟流年就有可能!突然,将军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梦阳,梵阳,就是用白颜真实名字来命名的么?如果是这样,未免太荒诞了……可只有这样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白颜继续说道:“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我都认识,说起来,还是他们将我带出南方阴暗的森林中的!”
“皇甫景澜?”将军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叫出声来:“皇甫,这不是梵阳王朝皇族姓氏么?”
“没错,万俟,皇甫,赤那思,这三个姓氏是如今大陆上的皇族。而皇甫景澜,是梵阳的开国皇帝!梦阳,梵阳这两个王朝,就是以我的名字来命名的!”白颜淡淡的说。珊瑚红的眼睛中看不出什么异样,尽管将军听得都惊呆住了,可白颜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说着别人的什么不痛不痒的事情。
接着,她转过身来,腰肢靠在红楠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将军。白皙皎洁的脸上是纯美的笑,珊瑚红的眼睛看着她,双臂抱在胸前说道:“知道为什么我十三年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你不过是一个刚刚靠着家族力量得到夜国国主,梦阳镇天大将军之位的小人物,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就算是我站在你们的神罗皇帝面前,他也估计会被我迷住吧……毕竟,我的容貌,我还是很自信的!”
将军干笑一声,刚毅的脸上满是苦涩落寞的神情。他当然知道这之间有什么原有,毕竟他能感到白颜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就算是有星辰这个孩子作为维系,也并不能让他们亲近多少……
“我要做一些事情,可我一个人的能力不够,尽管我是咒术师的神,可面对某些力量,还是需要保持谦卑的身份!我需要做一些超出我一个人能力的事情,非做不可!所以我想要一个和我能力旗鼓相当的人帮我,但三百年前觅露森林的战争中,强大的咒术师都死了……”白颜说道,她说道族人死去的事情时,语调依旧是那样漠然,情绪毫无波澜。真的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要是让将军提及自己手下的武士死活,将军绝不会这么平静到冷酷……
“于是我花了三百多年的时间在找一种血脉,一种被称为‘镜像之力’的血脉!”白颜没有理会将军,径直说着:“镜像之力,这种血脉之力的作用就如它的名字,镜像,复制!不管是什么样的种族,咒术师,回魂师,预言师这些站在顶端的最强大的种族,还是东方海洋岛屿中的羽人,人鱼……必须保持族内通婚,这样他们的后代才能保持力量的纯粹性……若是与外族通婚,后代的力量起码会稀释一半!可若是和拥有‘镜像之力’的人通婚,镜像之力的复制作用会将另一个人的力量完完整整的复制下来,传承到后代体内。血统优秀的镜像之力所有者,甚至能将复制的力量强化,完善,孕育更强大的后代!很幸运,你们夜家就是拥有这样血脉的氏族,其中你的镜像之力最强大……所以我才会选择你,要感谢,就感谢上天给你的优良血统吧……”
将军感到喉咙发干,很涩的感觉,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白颜在月光下泛着光晕的侧脸,却感觉不到丝毫美好。这张完美的脸上那轻佻的笑像极了面具,虽在笑着,可没有丝毫笑意……看得人心中恶寒!
他缓缓地说:“你选择我,像在选择一头优良的种马,只是为了给你带来一个能继承你力量的后代。而我和你的儿子,夜星辰,你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来,只是将他当做你的工具,帮你完成你的目的的工具……是这样么?”
白颜清浅的笑了笑,笑靥如花似锦,美好似春。“对啊!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
她低着头,淡淡的笑着,朱红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半脸隐在浓浓的阴翳里,另一半的脸在月光下泛着圣洁的光辉中,像是天神与恶魔同时在她脸上显现,说不出的诡谲。其实,她是多么希望三百年前总跟在她后面的那个孩子能和她站在一起。可三百年过去了,他们都变了,从前那个软弱的孩子现在是噬人的修罗,再也回不去了……
将军冷冷的看着她,脸上的肌肉危险的搐动着,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人一样!他声音寒冽的说:“我不在乎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就算是再利用我,我也认了!但星辰,我要他活下来,不会让他卷进你们这些人的纷争中!你是个胸膛里装着铁石的疯子,可我一定要从疯子手中救回我的儿子!”说完,将军一甩衣袖,转身离开。他的步伐那样坚决,像一步一步踏上战场般,只留下一个无比决然的背影!
白颜抬起头看着他融入黑暗的身影,朱红的嘴唇喃喃道:“疯子?我是疯子?……”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一个人倚着栏杆无声的摇头笑着,神情无比落寞:“我就是疯子……三百年前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踏进觅露森林杀死所有咒术师那天起,我就已经疯了啊……”
她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无比落寞,很难想象一个女子会笑的这么苍然,笑的这样寂寥。突然,她伸手捂着脸,清脆的笑声变成梗在喉咙间的呜咽,修长白皙的手指蒙住了眼睛,可透过手指的间隙,映着明亮的月光闪闪发亮的,分明是晶莹闪烁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