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清醒些,清醒些,刚才你看到那些东西,都是假的!”王钟离手中握着短刀,狠狠在自己手臂割开一道血口子,痛得眉头一皱。
方才月亮完全被吞噬的那一刻,他也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惧的回忆,活生生在他眼前重现。可跟随尚吉城城主大人这么多年,多少都了解些这些秘术,那些回忆刚一出现在眼前,他便认定这是假的,不管眼前出现什么,他始终咬定这是虚假的!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动摇,要沉浸在回忆的幸福和苦痛中难以自拔,他都狠咬舌尖,用刺痛保持清醒。
疼痛是解除幻境并保持清醒的绝佳方法,是以他不惜割伤手臂,让剧痛冲散眼前幻境。
他扑倒炎将军身边,用短刀划破他手臂,拍打他面颊,试图将他从幻觉中唤醒。王钟离环视周围,所有武士都像怔住了,手中的武器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双眼失神,月食降临那一刻,他们心中最畏惧的回忆被唤醒,一遍一遍在眼前重演。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黑铠人的险恶,这一定是个很了解人性弱点的家伙,知道人类拥有这世上最顽强的意志,只要意志不灭,这几万武士依旧能拼个鱼死网破,他便索性从内心瓦解武士的斗志,狠狠一刀刺在每个人的软肋上。
不少武士癫狂了般跪地不起,双手抱着头,死命哭嚎,用手抓起泥土洒在头皮上,拼命将额头磕在地上,头破血流也浑然不觉,甚至是那些丧尸将森白的牙齿抵在他们脖子上也无动于衷。
王钟离咬了咬嘴唇,拼命保持清醒,他摇着炎将军的肩膀,用刀子在他胳膊上划下深深的口子,拍打他面颊,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只要能把将军从幻觉中唤醒就是大幸。
这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所有人都义无反顾的朝悬崖走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前方是令人粉身碎骨的死境,他拼命想阻止他们继续朝前走,拼命想将他们引到正路上,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丧尸终于开始享用令它们垂涎已久的鲜活人肉,它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腐烂的脸颊被撑的撕裂开,从嘴角撕开直到耳根,仿佛像露出了诡谲可怕的笑,属于丧尸的森然笑脸。
如同猎杀无法反抗的羊羔,顷刻间无数武士被丧尸撕开喉咙,血腥味弥散开来,如秋雨后的夜晚飘荡出惨白雾气。
“俗子们,这就是神明给你们的惩罚,切莫怪怨神灵,他怀着莫大的悲悯试图救赎你们,他忍着心中悲痛惩罚你们,就是为了能让你们从中吸取教训,能遵循这世间的规则,能永远保持博爱与和平。”黑铠人威严的说道,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斥在每个人耳朵里,仿佛压着人的耳膜在咆哮。
他不再理会这已成定局的战场,这些人只会沦为丧尸的食物,大国师交代的任务即将完成。
ωwш¤Tтkǎ n¤¢ ○
这座青河城就是为梵阳最强大的男人尹苍炎准备的必死之地,这个支撑梵阳军队的男人死后,偌大梵阳再无人能阻挡梦阳的铁骑,林夕陛下的霸业之路一片坦途,无上的荣耀在等着梦阳,一个伟大的皇朝即将在废墟与鲜血上建立。
他隐在面甲下的脸轻声笑了笑,疲倦而虚弱,远没有方才以神之使者自称时的威严。
所有人类武士都沉浸在无法自拔的幻境中,所有的丧尸兴奋的享受属于一具尸体的喜悦,只有他一人行走在凝腥的战场上。
众人皆醉我独醒?
其实他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已,与这些只会咬人吃人的丧尸比起来,他不过是更高级些罢了。
一道消瘦身影挡住了他的路,那双珊瑚红色的眸子泛着凝冷的光。
“哥哥。”夜星辰轻声叫道。
身藏在坚不可摧的铠甲下,夜渊鸿仍是震颤了一下,这一声哥哥足以碾碎他一切伪装。
他掀开面甲,露出没有丝毫血色的苍白面庞。身披沉重铠甲对他身体负荷极大,看起来疲惫又虚弱,眼睛的阴影浓重可怕,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星辰,接下来只要杀掉我,杀了我,这些丧尸就会倒下,几万武士就能得救,你就是这一战的最大功臣。沧海军都统李暹已死,傲羽长射统领杨煜也死了,炎字军统领王钟离即将死去,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是必死之人,这些可能碍到你路的老家伙哥哥都为你一一除去,你只要杀了我,砍下我的头,便是无上功勋,你能一步登天,你能凭着这份大功直接踏入梵阳最顶层。”
“哥哥——”星辰低下头,柔顺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背对着火光站着,耀眼的火苗在他身体周围勾勒出一圈光晕,宛如天神下凡。
他声音无限悲痛,“哥哥,你为我这么做,值得么?”
夜渊鸿轻声笑了笑,说道:“值得!我本该在五年前的伊宁城战场就死掉,是因为修罗,我才能如行尸走肉般活下来。哥哥什么也没有了,这世间牵挂的人只有你一个,而你不同,有太多事等你去做,有太多人等你拯救。你拥有与修罗匹敌的力量,你拥有运筹帷幄的头脑,你有需要保护的人,你有牵挂着你的人,哥哥能做的,只有这些,为你铺路,让你踏着我的肩膀一步登天,剩下的路就得靠你一个人走了,不要怪怨哥哥,哥哥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年还在夜国王宫的时候,兄弟两在王宫里逆着风奔跑,看着风筝越飞越高,满院的蔚蓝风信子在摇曳,他们笑声干净明朗,一如夜国宁静清晰的子夜繁星。
星辰眼睛忍不住湿润,眼泪在珊瑚红色的眸子里打着转儿。
“刚才月食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幻境是在夜国的时候,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回忆,还有在极北草原上与苏日勒和雨萌的回忆。我知道那些是假的,那些回忆我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想,我怕我会忘掉,刚才的幻境只是让我身临其境的再重复一遍……其实我好想就那样呆在幻境里不醒来,我就能和爹爹,和你,和娘亲,还有苏日勒,雨萌他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这些回忆梗在喉咙中,连畅快的呼吸都不能。
“你是我最珍贵的人之一,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下得了手?我怎么能杀你?”他仰起脸,弯着腰嘶吼道,眼里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
渊鸿哥哥被修罗像人偶般摆布,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多想现在就杀了修罗,给哥哥自由之身。
夜渊鸿温柔的笑了笑,轻声说道:“傻弟弟,我是必死之人,早该死了,我造的孽太多,杀了我,算是解脱,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如死掉。亲爱的弟弟,我实在厌倦了,算是我的请求,请你杀了我,杀了我,你能一步登天,省去千万曲折,直接一跃成为梵阳的新星,而哥哥也能解脱,可以不必再受制于修罗,对我们都好!”
他的笑容像仲夏夜的星空般宁静,像蔷薇花般温柔动人,眼神却是锋利刀刃般的坚毅。
他伸手拉下头盔上的面甲,将自己的笑容用钢铁遮蔽,慢慢向后退去,重新用威严的声音大声吼道:“凡人,来杀我啊!你以为就你蝼蚁般的力量就能杀得了我?我是神的使者,有神灵的光芒笼罩庇护,就算站在这里不动,你也奈何不了我分毫。”
他转身冲入火焰大阵中,向青河城高达十数丈的城门跑去。夜星辰紧跟其后,眼里的泪水飞扬。
临近城墙,夜渊鸿一跃而起,带着金属手套的手如刺穿豆腐般插进坚硬的砖石城墙里,朝城头爬去,像即将挣脱牢笼的鸟儿,只要爬到了城头,一跃而下,便是自由世界。
王钟离怒吼道:“夜星辰,切莫放过他,早点杀了他,我们的武士就能少死一个!”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能也保持清醒,没陷入幻境中不能自拔。他是跟随城主大人多年,对这些秘术有些许了解,才能在陷入幻境后用疼痛保持清醒。这夜星辰又有什么本事,竟然能不受幻境影响?要知道就连威震梵阳几十年的御殿炎将军都倒在了人心的弱点上,倒在了幻境中无法自拔。
很快他就释然了,城主大人选中夜星辰肯定有他的道理,这年轻人有些许过人之处不足为奇。
原以为要费大功夫才能给夜星辰创造立功的机会。
现在看来这年轻人已经站在了这场仗的转折点上,真是造化弄人啊!只要杀掉这个黑铠人,丧尸就会倒下,陷入幻境的武士就能醒过来,梵阳便不至于一蹶不振。
只要杀掉他,就是一等一的大功,他便有底气向陛下推荐人才,现在不是沧海军与傲羽长射两支强军统帅位置都空出来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想这些还为时尚早,夜星辰,大好机会,莫要错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黑铠人终于爬到了城头,他掀开面甲,张开双臂,城头风很大,凌厉的夜风刮过面庞,直透骨髓的冷,尽管他的体温早已所剩无几。
他一转身,夜星辰也已爬上了城头,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消瘦身影如一柄锋利的刀,仿佛他手中的尊神。
“星辰,来,杀了我,这里很高,杀死我的那一刻,幻境就会解除,所有人都会看到是你杀死了我,你立下了至高无上的功勋,你可以扶摇直上,可以一步登天,你可以去梵阳帝都见到你心爱的女人,你可以拥有无数忠诚的武士!只要杀了我,这一切都结束了!”夜渊鸿张开双臂,他披着沉重铠甲,却像一只苍老的鹰,随时都会飞走。
夜星辰握着刀的手在颤抖,心沉痛的像是要死掉。
夜渊鸿仰起脸,看了看夜空,被吞噬掉的月亮又露出了一丝明亮的牙儿。
“快点动手吧,月食结束后,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只能等这些丧尸彻底腐烂,才能被消灭。幻境与丧尸的力量都是借着月食为契机,月食结束的话,就等于错过了这个时机,只能等幻境自动解除,等丧尸自己倒下……”夜渊鸿大声催促道。
这就是他最怕的情况,他并不怕死,他只是怕这个弟弟下不了手,让他这么多心机白费。
以十万丧尸和十万武士为嫁衣,只为星辰一步登天做媒,代价大得可怕,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远处漆黑一片的山脉田野在逐渐流露出的月光下变得隐约明亮,小半个月亮已经露头。
“星辰,求你了,这具身体是被一条毒蛊蜈蚣控制着才能自由行动,我每天都要承受毒虫噬咬之苦,我的身体已经被掏空了,皮囊下满是蛊虫,过不了多久,我的身体就要彻底被吞噬殆尽,会死的很难看!星辰,杀了我,让我体面的死去,可好?我真的受够了,让我体面的,安详的离开好么?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是死在你手中,我死前见到你最后一面了……我亲爱的弟弟,杀了我,让我解脱,求你了!”
夜渊鸿上前一步,抬起弟弟手臂,将尊神刀的锋利刀尖抵在自己喉咙上。他心里难受得想哭,眼里却流不出半点泪水,他的脸上分明是悲伤到让人绝望的痛苦神情。
“星辰,来吧,杀了我吧!哥哥死在你手里,用最后的生命帮你做事,哥哥心里高兴,你这是在帮哥哥洗净冤孽,是在帮哥哥解脱啊!”他拼命挤出笑脸,伸手捧着弟弟的脸庞,像捧着一朵美丽的玫瑰花。
“啊——”夜星辰闭着眼大声嘶吼,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噌——”尊神刀的墨色刀身终究是刺穿了夜渊鸿的喉咙,他的手心中喷薄出冰冷的风雪,笼罩着整个刀身,尊神刀一瞬间变得晶莹雪亮,蕴含的咒术力量被刀刃灌进夜渊鸿身体里,仿佛冰冷的金属刀刃将毁灭带到身体里的每个角落。
晶莹剔透的冰晶在夜渊鸿这具被掏空的身体里疯狂生长,如同锋利的冰晶藤蔓,他坚不可摧的铠甲在冰刃下像纸片般被切成碎片,崩裂开来,周身无数伤口浮现,无数蛊虫疯狂的从每一寸伤口中钻出来,吱吱鸣叫,仿佛夜渊鸿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鲜血,正是这些细密的黑色小虫。
它们沿着冰刃攀爬,妄图咬死这个胆敢破坏它们寄居之所的人,可刚一触碰到冰刃,便被喷薄的风雪湮灭,化为一缕黑灰被风吹散。
一道黑影突然从夜渊鸿身体中窜出,夜星辰搓指成刀,虚空划过,冰刃从指间浮现,将黑影拦腰斩断,坠落在地。
竟是一条足有一扎长的蜈蚣,身上的甲壳黝黑发亮,即使身体已经断为两截,腹足依旧带着前半截身体朝星辰爬来。
他抽出尊神刀,刀尖冲下,松开手,长刀坠地,刀尖将这截蜈蚣,这个控制哥哥身体的罪魁祸首,这个丧尸大阵的阵眼彻底杀死。
夜渊鸿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用最后的意识和力量伸手,将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塞进弟弟手中。他的身体迅速塌陷下去,没有了这些蛊虫的支撑,这具五年前就已经死掉的身体迅速崩溃,像烧过的纸,稍一触碰,便崩裂开来,化为灰烬。
他的脸也渐渐干瘪下去,笑容定格,脸上的皮肉变得干巴巴的,紧贴在骷髅上。
夜星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哥哥仅剩的遗体——那干尸般的骷髅,死命哭嚎。
他的泪水打湿了哥哥临死前塞在手中的纸条,颤抖得展开,是哥哥清秀又有力的字迹:
吾弟星辰,此战为兄便是要以死成就吾弟无上功勋,弟勿悲伤,此乃为兄心意,切莫抚了。
此战声势浩大,为兄死于弟之手,吾弟前路一片坦途,青云直上,一步登天,指日可待。然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难得善终,弟不谙庙堂纷争,难免碰头,不如时机成熟,一步踏出,以蟒吞龙,将皇甫氏取而代之,自立为帝,方可海阔天空。
以梵阳为立足,便可与梦阳分庭抗礼,与修罗一较高下。梦阳梵阳之战,不在屠戮几何,割地几许,乃社稷气运之争。帝王登基,万民朝拜,是乃显势;气运聚合,天命号诏,是乃隐势。显势隐势缺一不可,得大显势大隐势,方为天下正主。
吾弟前路荆棘一片,为兄切信弟之能干,定能成就无上荣光。
为兄在天之灵,且愿吾弟能得长生,愿吾弟之霸业一片坦途。
渊鸿敬上。
夜星辰繁复将之看了数遍,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心中。他将纸条攥在手中,捂在胸口,与心脏贴在一起。
眼泪在这一刻绝了堤,在脸上纵横肆虐。
就在方才,这世间最爱他的哥哥死在了他的手中,心里仿佛有什么碎裂崩塌。
他还拥有多少?又能再失去多少?
他已失无可失。
夜空明月重现,皎洁明亮,月辉倾洒,大地一片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