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是去哪里?”星辰手腕被宁正攥着,像风筝般被女孩拽着向前跑。
没有穿鲛舞流仙裙的宁正跑的很快,身子轻盈的像燕子,轻轻一步就能跃出好远,星辰竟隐隐跟不上她。那束马尾在脑后欢愉的跳跃着,发梢抚在星辰鼻尖,痒痒的,宁正头发上的香味随着奔跑时大口的呼吸窜进腹腔,竟闻出了风信子般的味道。
女孩回过头,碧澈的眼睛盛着满当当的笑意,“跟着我就好了!”
星辰‘哦’了一声,跟着宁正就好了,也好啊,跟着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她别丢下自己。
明亮的月亮挂在天边,两人在尚吉城高耸林立的楼阁间奔跑,微凉的晚风掠过耳畔,发出呜呜的微鸣。月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从繁华的紫薇街横穿而过,左拐右拐,钻进一条小一点的街道。
星辰从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过,姐姐是决不允许他夜不归宿,可跟着宁正跑啊跑,女孩风铃般清脆的笑声传过来,像是有无穷的魔力,让他索性连最后的顾虑都抛在脑后。这样欢快的奔跑在月光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在黑夜中奔跑,跟随自己的只有影子,微凉的气流窜进胸膛里,大口大口呼吸,酣畅淋漓的像喝了最馥郁醇美的酒。
不知跑了多久,宁正的步子停了下来,站在一家这么晚依旧灯火通亮的店铺门口,双手叉腰,转过身对星辰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胜利抵达,本姑娘记性还真不错,这店只来过一次就记住怎么走了!”
她跑了这么久,气息丝毫不乱,只是胸脯略有起伏。星辰抬起头,出声读出店铺牌匾——田野粥屋。
宁正甩了甩鲜亮马尾,潇洒飒爽的笑道:“这家店里的莲子粥山药粥很好吃,保证你吃一次就喜欢上这里!”
这家粥屋店面不大,与隔了一条街的紫薇街市动辄四五层的楼阁比起来,显得小气几分,可里面素雅布置让人心神安宁。
他跟着宁正进入粥屋,这么晚了落座的客人还不少,刚一进门,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便迎上来,笑容和煦道:“小姑娘,又来了?薛姨就知道咱家店的粥合你胃口,来来来,坐,今晚客人不多,随便坐!”
宁正嘻嘻一笑,拽过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星辰,“今天带了个朋友来,让他也尝尝薛姨您的手艺。反正我是吃了一次您家的粥就再也离不了,这不又来了,还给您再拐了个客人。”
美妇笑得合不拢嘴,“就你丫头嘴巴甜会说道!”她目光落在女孩身边的星辰上,脸上笑容微微滞了一瞬——经营这家粥屋,客人四面八方,她又八面玲珑,因此一眼就认出这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梁家小公子!稀客,绝对的稀客!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怎会轻易来一家粥屋吃粥?
美妇深谙大家纨绔的秉性,并没有戳破这个神情落寞的清秀男子身份,高声招呼小二过来,“去带宁小姐和客人去里面僻雅处坐着!”接着转头看向两人,眉开眼笑道:“来薛姨这儿就当进了自己家,有什么要求随便提,薛姨保证弄满意喽!”
“两碗白术茯苓粥,再加一小碟莲子花生!谢谢薛姨!”宁正微笑道谢,带着星辰在一面翠竹青石屏风前坐下。
“薛姨人很热心肠,那天晚上离开甲秀湖,我逛着逛着就到这儿了,人生地不熟的,都是薛姨带我找的客栈,带我买了几身素雅衣服,告诉我女子在尚吉城里只身一人就别穿得太华贵,容易出事……叮嘱了我好多,和你说的几乎一样!”宁正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矮胖美妇招呼别的客人入座。
星辰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从没来过这种——用他的话说就是寒酸的地方,可对这家布置简单大方又不失温馨的粥屋一下就喜欢上了。还有微胖的美妇的确很热情,这可能也是粥屋店面小却客人却络绎不绝的原因。在梁家大宅里整日压抑不悦,在城中与别的纨绔游玩攀比,看起来滋润,却少了最简单的人间真情。纨绔之间勾心斗角相互攀比,在那些华贵名楼里被假惺惺的谄笑奉承,远没有这粥屋老板娘一个人情味十足的笑来的暖心。
他瞥见宁正那双碧澈的眸子正盯着他——也许这是她在尚吉城里觉得最好玩的地方,带他来这里只为了让他高兴起来。女孩心意他懂!
星辰转过头,对着宁正笑了笑,纤薄朱红的嘴唇像绽开一朵花儿,纤细凤眼像猫般眯成一道线。
女孩看到他笑了,粉嫩的脸颊也笑得开怀。
她还是喜欢看笑着的星辰,因为她一直没有忘记第一次看到星辰时,他那个干净温柔的笑脸,像图腾般深刻在她心里的笑容——终生难忘。
等小二上粥时,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略佝偻的老头,星辰盯着他背着一大袋子行礼,一步一瘸跨进粥屋,暗叹一声,尚吉城的确是吃穷人的地方,估计这老头的腿也是被哪家看他不顺眼的公子打瘸的。原以为老头会被立马赶出去,可薛姨竟笑脸相迎,柔声问道:“刘叔,这么晚了,就不用说书了,吃过没?没吃就在店里吃点儿?小樱桃呢?”
老头咧嘴笑道:“樱桃出去买包子了,今晚看你这儿客人还多,就再说一段呗,咱穷,平日里没少被你照顾,可穷不能穷志气不是?刘叔就是个带着孙女流浪说书的,还你人情也就只能靠嘴皮子功夫捧个场了!”
薛姨唏嘘不已,甚至不让小二上前,亲自接过老头身上行囊,里面竟是一套说书人的快板,惊堂木,几只伴奏用的鼓,还有一架破旧琵琶。
“刘老,再来说一段呗,接着昨天那段继续说!”一个食客认出这老头,熟络笑道。
老头弯着腰咧着干裂嘴唇说道:“这就摆家伙,等孙女儿回来,咱有唱有说,给各位客官来一段儿!还望各位今后没事多来粥屋坐坐,照顾照顾生意!”说着老头双手抱拳,原地转着圈对在座客人作揖行礼,博来满堂彩。
这时一个衣衫破旧却洗的干净的小女孩捧着一荷叶包子跑进粥屋,在老头面前停下,将荷叶捧到老头面前,说道:“爷爷包子买来了,您吃!圆的是白菜大肉馅,长的是茄子辣椒馅!卖包子的伯伯还多给我拿了两个!”
薛姨上前抚着小樱桃脑袋,一脸心疼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爷孙两以后吃饭没地儿就来我这儿,咱粥屋生意虽小,可两个人的饭还是请得起!光吃包子怎么行?”
樱桃约莫十岁,扬起童稚脸蛋,嫩生说道:“爷爷说了,要有志气,不能总吃别人的!我们自己能赚钱——”
薛姨看着老头说:“刘叔,给樱桃说这些话作甚?吃我几碗粥就灭志气了?咱穷人之间帮扶一把不应该么?在说你平日来咱粥屋说书,多少客人是冲着你的书评来的?薛雅是个妇道人家,可心里那杆秤,平着呢!”
老头嘿嘿笑了笑,冲着孙女道:“樱桃,吃了包子赶紧开活,客人等着呢!”说着老人已经将惊堂木快板什么摆好,坐在那里翘起二郎腿,摆出说出人的架势,满屋客人见状再次喝彩鼓掌——可见老头说书的确很出彩!
薛姨小声招来小二,“去让厨房加两碗莲子蜜枣粥,多炖会儿,养嗓子,用大碗盛!”
星辰怔怔看着满屋客人对着老头鼓掌喝彩,丝毫没有老人衣衫破烂就嫌弃厌恶——这情况在他这个层次的人之间绝不可能有!纨绔公子被比自个更狠的纨绔欺负了,往往都是拿这种小人物出气,暴打一顿算是轻的,狠了就是纵马从城这段拖到另一端,拖得人白骨外露生不如死!
这些平日根本入不了他眼的小人物,也许生活不怎么富裕,闲暇时的消遣就是来这儿吃一碗粥听一会儿书,可他们脸上的笑分明是日发自内心的欢愉,比他这个梁家大公子要快乐太多!可他们分明连最奢华的紫薇街都去不起,为何能笑得如此欢乐?
“刘爷爷是老书生,当年已经考过殿试,只是被人算计,狼狈落榜,之后回到乡里,又遭了涝灾,全家只剩他一个,接着一直流浪,收养了孤儿小樱桃,相依为命!”宁正侧头看着正狼吞虎咽嚼着肉包子的小樱桃,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孩子明显饿一顿饱一顿,面颊黄瘦深陷,因此眼睛分外大。
“他们经常来这儿说书,说的极精彩,客人们都爱听,多少都会打赏点小钱,薛姨对他们也很照顾!”她碧绿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从小长在皇宫深院,哪里懂这些市井小民的不容易。这次离开皇宫,一路见闻令她震撼太多!梵阳富庶不假,只是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就算尚吉城是梵阳最奢华的享乐之城,可要养这么大人物享受,要榨干多少小人物血肉?
星辰默然低头,心情沉重。
小二将他们要的白术茯苓粥还有莲子花生端上来,老头儿和孙女也摆开说书的架势!
“铛铛铛铛——”一阵轻快鼓点响起,满堂食客鼓掌喝彩。
“啪——”惊堂木拍在桌子上,老头子挺直腰板,声音抑扬顿挫。
“十年揽髻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犹苦,天涯到处有啼痕。英雄坟,美人冢,此去经年,皆是黄土。今儿为咱来《景澜长战录》里的《十万甲士摧城,为得红颜泪》一段!”
极漂亮的开头,在座客人鼓掌叫好!
“上回说到靖熙末年,天下群雄四起,时值悲秋,民不聊生。我梵阳千古始皇帝为救万民于水火,摧腕拨镫,自江东起战,一路攻城拔寨,守城不降者,待破城之时守城甲士一律处死!景澜帝带大军横跨尤河,被挡在靖熙王朝第一雄关——狼谷关外!这狼谷关啊,正是三百年前尚吉城旧址!靖熙亡国皇帝自以为有雄关守国门,就可高枕无忧!笑话!”老头儿惊堂木重重一拍,小樱桃用筷子敲着几个牛皮小鼓,节奏极快!
“战事紧急,西线有梦阳开国一帝流年帝正加紧攻城略地,两人相互比拼,谁若是先吞下靖熙皇朝,谁就是天下新皇,另一方便死无葬身之地!景澜帝别无选择,下令强攻函谷关,十万甲士蚁附城墙,死伤无数,围城断水断粮足足三十天,关内易子而食,靖熙皇帝不断加派守关武士,压着景澜帝打杀……”
这场攻坚战在梵阳历史上是极有名的,不单单是死了十万武士才拿下这一关,更是因为拿下了狼谷关,静熙王朝等若坍塌一半,为梵阳建朝奠定基础。而真实历史也远比说书人来的残忍,当时双方在狼谷关僵持近两月,关内粮食水源耗尽,关外皇甫景澜率领的大军也补给不足,死伤惨重,尸体腐烂后瘟疫盛行,并且长时间攻城不下,军心涣散,只差产生哗变。
而皇甫景澜为了尽快拿下狼谷关,不惜通过水源投毒这种阴毒办法,造成关内百姓大量死亡。更是挖掘出敌人已腐烂沾染瘟疫的尸体,通过抛石器投入狼谷关,将可怕疫病传入关内,这一招阴狠毒辣,且极大的震慑敌人军心,从内部瓦解守关将士斗志,这才在一次次冲杀中耗尽敌人兵力体力,拿下狼谷关。
事后清点死伤情况,仅皇甫景澜麾下武士就能死伤十万,关内守城武士尸体堆叠,百姓也是饿死病死无数,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狼谷关生生变成一座骷髅城。而横穿过狼谷关的尤河水被腐烂尸体侵染,恶臭熏天。梵阳建朝后,因帝都与狼谷关皆建于尤河边,将关内尸骸瘟病带到帝都,帝都又因瘟病死人数万,有信鬼神者说这是狼谷关杀伐惨烈,数十万亡魂不散,是对景澜陛下穷兵黩武的报复!
狼谷关内十年不见活人!
直到景澜陛下下令,清理狼谷关内尸骸,撒上白灰用卤水一遍一遍冲洗,动用数万壮丁改建,才将这座杀伐无数亡魂的关隘建成一座最适合享受的城阙,又听取佛道大师的建议,将此城取名“尚吉”!
有人说景澜陛下为自己霸业私心不惜死伤数十万人是丧心病狂,要遭天谴。也有人说,景澜陛下是大丈夫,男人打仗,怎可能不死人?有多大魄力,就有多大功绩,死伤数十万人,换来一个国祚绵延三百年长盛不衰的梵阳皇朝,很值!
只是景澜皇帝从未提起过他的成名一战,似乎忘了仅此一役死的亡魂,足以压垮山岳。
说书人在讲十万人攻城时,在座食客仿佛被带回三百余年前那峥嵘森然的雄关漫道前,亲眼目睹当年战事何等惨烈,热血泼洒染青石,铁甲破碎覆绿苔。比起正史的圆滑严谨,这野史就要平易近人多了,再加上说书老头儿极有火候的煽情,不少好汉都听得热血沸腾!
“想必不少人会问,死这么多人就为一个城,值得么?”说书老头儿话锋一转,由铿锵峥嵘变得低沉沙哑,小樱桃的急促鼓点儿也停下来,换成琵琶轻抚。
“景澜陛下与梦阳流年皇帝有约,他们啊,谁先拿到天下,谁就和他们都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另一人只能送上祝福。景澜陛下一路征战杀伐,只为能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为此不惜惹下杀伐祸事,不惜与好兄弟兵戈相见。当时流年皇帝大军杀得顺利,只差一线就能吞并整个靖熙皇朝,若不是景澜陛下不惜死伤,强攻下狼谷关,恐怕今日就无在场各位……为得红颜泪,不惜死亡魂,景澜陛下性情中人,血勇骨坚,实乃英雄!”琵琶轻抚,如珠玑坠地,老头儿沙哑嗓音带着无限悲憾。
“那最后那女子和谁在一起了?”
老头儿摇摇头,“谁都没有,流年皇帝与景澜陛下打了二十多年仗,他们那时候已满头白发,那女子再也没出现……可是啊,如今天下就是以那名女子的名字命名的,梦阳梵阳,那名女子就叫梦梵!”
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引得帝王征战?真正红颜祸水?
“今儿就讲到这里,欲知详情,下回分解!”老头儿再拍惊堂木,食客如梦惊醒,大呼过瘾,又是满堂喝彩。
宁正像猫儿一样趴在桌子上,下巴担在胳膊上,柔声说道:“因为这名女子,才有了梦阳与梵阳么?要有人愿意为我去打仗就好了,嘿嘿,让我也做一次红颜祸水!”
星辰正举着勺子的手停下来,看着宁正缱绻的样子,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