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伍斥候回营后下马歇鞍,看到风雷斥候回返,立刻有监马卒迎上前,为这一伍风雷斥候接过战马洗鼻刷毛,好生休养。骑兵看重战马胜过看重自己性命,五里一饮水十里一涮鼻,这是骑兵养马铁打不动的规矩。梦阳本土多为矮种马,大多做些驮货拉车的行当,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北夜马在蛮族的高云马面前像一头骡子,若用梦阳本土马种充当战马,无疑是讲笑话给人听。
林夕皇帝五年前有了组建风雷骑兵的想法,从全国挑选精壮彪悍武士十万,逐轮淘汰,只留下不到五万精锐中的精锐,两年前又花重金从极北蛮族手中购买纯血统高云马,这两年来,骑兵与战马之间相互熟悉认主,相互打熬,如百炼成钢,谁也不知道这支用黄金生生堆出来的军队战力几何。林夕皇帝对风雷骑寄予厚望,毫不吝惜褒扬之词,将来战事中,风雷骑必定是冲在最前面的。
而隶属于风雷骑的斥候谍子,配备的战马更是千金难买的踏雪高云马,据说极北草原上,只有蛮族隼骑的神射手能骑着这样的战马来去如风,三百步外就能在马背上张弓搭箭射杀无数,踏雪高云马让这些神射手像长了翅膀,像盘旋在天际的鹰,随时都会俯冲下来啄瞎敌人的眼睛。
风雷骑兵是摆在明面上一眼就能看到的战力,而风雷斥候的存在相对而言就低调很多,就如夜星寒一行斥候回返时并未走营地正门,而是从营地后方隐秘进入。监马卒接过战马后,立刻有传讯步卒前来告知大将军要见他们的伍长。
大将军夜青山,这个卑鄙到靠杀死族人以博得皇帝信任的男人,却成了梦阳数十万军队的统领。
这一伍其余四名斥候看向他们的伍长时,眼中光芒掩饰不住的炽热。能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这已不是寻常纨绔将种子弟,明明可以平步青云直接做那少将军,却非要做出生入死的斥候谍子,这就是传言的那富贵日子过腻了?
这也更坚定这一伍斥候死心塌地跟随夜星寒的决心,人常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他们都懂。
夜星寒面无表情,轻声丢下一句你们各自回去休息,便朝大将军帐走去。
他能感受到传令兵对他说话时的战战兢兢,能感受到同伍斥候得知他是大将军夜青山之子后,眼中的敬畏炽热,尤其是身边人不加掩饰的谄媚恭维。他不喜这样的感觉,从未觉得自己是梦阳大将军之子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还未忘记五年前夜氏一族的灭门惨案,那时父亲对那个穿着黄金铠甲的身影下跪求饶,亲手杀死族人,整个天空仿若猩红。
这些秘事在梦阳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可越是隐秘,压在心中愈是沉重。所以他拒绝父亲要他留在身边做少将军的想法,去做那整日在外的斥候谍子。
五年时间能让一个人成长多少?特别是遭受如此罹难大祸,能让当年的轻浮少年变作怎样?
夜星寒边走边想,双手抱在胸前,接着猛地张开双臂,仿若破茧成蝶振翅欲飞。
那个当年在他脸上抽了一鞭子的人现在变得如何了得?还配被称为夜氏年轻一代的翘楚么?那个当初唯唯诺诺的无用宗家少爷,是个男孩却比女孩还容易哭的家伙,还是那么懦弱无用么?
他低头桀桀的笑起来,双手举在眼前,身子弯曲如弓,拼命得压抑自己笑声。下一刻,他的笑声变得张狂恣意,仿佛洪水决堤,再也忍不住心中笑意,仰头狂笑。
少年仿佛魔鬼附身。
他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脸上蜈蚣般的伤疤狰狞曲扭,低声嘶哑自语,“快让我,找到你们啊!”
临近将军帐,夜星寒平稳住情绪,面容冷若冰霜,掀开帐篷帘子,看向那个当初拼命护着他,哪怕像狗一般都要死命苟活下去的男人。
“属下拜见将军!”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颌首低眉,父子间没有多余寒暄熟络话语,生硬如同军规。
那个穿着月白铠甲的身影神情复杂,坐在高台上,默默注视着儿子冷硬如磐石的身形。
“起身,不必多礼。”将军将涌到嘴边的欣喜话语换成简短六字,双手紧扣桌案。
夜星寒直起身子,眼睛冷冷看向别处,视这个数月未见的父亲如无物。
将军轻声叹息。
“看了你的战功,为父很欣慰,不愧为我夜家儿郎,夜氏年轻一代翘楚,非你莫属。”
“夜氏年轻一代?还有几人存活?”夜星寒冷冷反问。
将军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经我商榷,擢升你为骑军宣武都尉,统管五千风雷骑军,任命书已起草好,即刻便发回帝都等候陛下朱批,你以后也不必如此奔波劳碌,跟随我身后,一片坦途。”
夜星寒终于将目光投在父亲身上了,竟是分外厌嫌的神情。
“我不要当什么宣武都尉,我只想做斥候。”
将军眉头皱起,与儿子冰冷目光对视在一起,别样陌生,“何必呢?还在生父亲气么?”将军声音无力。
夜星寒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现在长大了,知道动脑子,有自己的想法,不再莽撞,这是好事。可有的事啊,该放下就得放下,总闷在心里,迟早要把自己憋出病。谁没有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夜渊鸿当初是夜氏年轻一代里骑战第一人,你就要做到比骑兵还超卓的斥候轻骑,夜星辰当初不争不抢什么,可偏偏得到了你想要的,所以你现在拼命打拼去夺去抢,拼命想证明自己比他们强……何必呢儿子?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将军沉声说道。
“你不懂。”
将军愣了一下,哑口失笑——一个十*岁的男孩说自己的父亲不懂他?这有多可笑?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亲手杀了夜氏族人,得到了皇帝信任后,能把皇帝赏赐下来的大将军之位坐的如此心安理得?你当初跪在皇帝面前求饶时,心里怎么想的?”夜星寒轻声问道。
他清晰的看到父亲的表情变得僵硬,想被迫灌下一大杯毒酒。
接着这个男人面容冷漠无情,居高临下俯视着儿子,眼眸里仿佛要喷薄出冰冷风雪,军帐内冷若冰窟。
“你看不起我么?”不再以父亲自居,你我相称,生分到了极致。
“你啊,还只是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意气用事了!”将军轻声道,“当初我嫉恨夜明山能成为镇天大将军,成为夜国国主,成为夜氏家主,嫉恨他是宗家而我偏偏是分家,可自己真的做到这个位置后,才知道当初夜明山有多艰难,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知道为何夜氏忠心耿耿依旧被皇族灭了满门么?就是因为夜明山太过耿直,以为为帝国把守北地门户,心系家国,便能让皇族觉得满意?笑话了。夜明山心里装的更多的是梦阳的百姓,而非皇族社稷,不管皇帝是谁,只要能让梦阳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好。可皇帝只想要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而非一只高傲盘旋在空中的鹰。所以夜明山死了,夜氏一族被灭了满门。”
“现在是林夕皇帝的梦阳,他想要一条帮他咬人的狗,谁能满足他,谁就能上位,我看清了大势,所以我选择顺服林夕皇帝,当上梦阳大将军。至于心安理得与否?说不清,说一点不恨是不可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那些读书读坏了脑子无病呻吟的酸腐儒生才深信不疑的屁话,可亲手戮了同族,当上了帝国独一无二的大将军,圆了这么多年的遗憾,我深感快慰,特别是陛下即将对梵阳开战,作为梦阳的大将军,我正在做着要记入史书千百年的功业,我觉得我生逢其时,心有何憾?又有什么问心无愧?我当初那般苟延谄媚,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的儿子!”
夜星寒看向父亲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就不能反抗么?当初家主那一剑已经差点杀死皇帝,你要是能出手,杀死皇帝又有什么难得?”
将军沉默片刻,像面对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般无力说道:“有国师大人在,陛下就绝不可能被杀。有国师大人,梦阳对梵阳的战争毫无悬念,你不懂那种人的力量,不懂我们在那种人面前有多渺小!”
“人要看得清大势,看得清比自己强的人想要什么,看得清如何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那些所谓气节,所谓正义,所谓信念,统统都抛了好了,只要自己活得好,其他人死活又有何干?刨掉棱角,做人圆滑,能直腰能低眉,能拔刀杀人,能磕头跪人,方能长久。儿啊,这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必须学会的东西,人人刚生下都有棱角,越长大磕磕绊绊越多,非得要用诸般经历苦痛打磨棱角,不如改变自己然后去适应,会少走很多弯路,就算是做别人的狗,可能活得滋润,又如何?”
夜星寒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要离父亲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伸出手,抚着脸上那道破坏了他俊美容颜的疤痕,眼睛直视父亲,轻声说道:“你比我还丑陋。”接着大步离去,不再给父亲说话的机会。
将军豁然起身,看着儿子背对自己大步离开,仿佛父子情分都在那一个转身间都化为乌有。
丑陋?将军喃喃念着这个词。
可那又如何?
等风雷骑开来,他杀穿了梵阳,建成千古功业,成为三百年以来一统大陆第一人,谁又能说他丑陋?
他还只是太年轻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