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冷涡告诉她,船将会在三天后回来,她的父亲和兄长都会平安无事。
那时的冷涡狼狈不堪。
龙须少了一半,角断了一支,身上到处都是仿佛被利刃切割的伤口,不断流着青色的血。
无法在她面前再化作人形。
“你的伤!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办啊!”纪江又哭了。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
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的,龙族的生命力很强,过一阵子就好了。”冷涡以苍龙之姿口吐人言:“那么你先回去迎接家人,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纪江说道:“等他们回来后,我交代一下,第二天我就到这里来找你,实现我的承诺。”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苍龙慢慢爬回海中,一路留下一滩滩的血迹。
纪江回家等待。
三天后的清晨,那艘失踪许久的海船,终于出现在海平线上。
上面有五个活着的人。
其中就有纪江的父亲和兄长。
其他船员家人的询问,官府派人来核查,带他们去给母亲上坟,忙完这些,已经是晚上了。
纪江向父亲和哥哥说道:“还有一件事,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家里了。”
父亲躺在床上,经过一系列打击,整个人已经苍老许多,在船上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饮食和淡水的缺乏,也让他虚弱不已。
哥哥比父亲年轻,情况稍微好一点,但也是很没精神的躺在旁边。
父亲问道:“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纪江迟疑着,将自己与冷涡相识的经过,以及向他许愿用自己为祭品换取父兄归来的约定说了一遍。
当她转述冷涡说他们有罪,是被海神惩罚时,没有注意到父亲和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面色异常。
“……所以,既然你们已经平安归来,我就要去向他还愿了。不过,冷涡不会伤害我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当然,即便是他真的吃掉我,我也心甘情愿。”
“好……好吧。”
出乎意料的是,父兄并未表现出什么剧烈的反应,很平静的就接受了。
纪江在奇怪之余,也就安心的自己睡去。
等到明天,就又能见到冷涡,不知道他伤怎么样了。
可是,她半夜迷迷糊糊的在摇晃中清醒。
发现自己在一辆行进中的牛车里。
身上被一床被子裹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嘴巴也塞上了布条,说不出话来。
“唔唔!”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旁边守候的父亲。
“纪江,那些死去船员的家人必定会嫉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村子已经待不下去了。至于你,当然不能让你为了我们去献祭自己的生命,我们只要离海远远的,海神的力量无法延伸到陆地上来。你说的那个海神还是龙神的,都不会再找到我们!”
“我们一家,就可以安心生活了!”
“唔唔唔!”纪江奋力挣扎着,发出不情愿的呼喊声。
“乖一点,我们会安全的。你母亲会保佑我们,以后都会没事的。”
“唔唔唔!”纪江急出眼泪,她绝望的扭头朝来的方向瞧去。
可惜隔着帘布,她什么也看不见。
鼻腔中那种熟悉海边的腥味越来越淡。
冷涡会在那里等她吧。
是不是认为她又骗了他呢。
会讨厌她了吧。
此后的日日夜夜,她时常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夜晚。
她挣脱了束缚,跳下牛车,朝海边狂奔而去。
那位人身蛇尾的少年,一直站在海边等她。
见到她跑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对她张开了双臂……
纪江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她对沼子说:“我遇到了你外祖父,父亲把我嫁给了他。我一个孤身弱女子,没什么机会能单独逃出来。你外祖父又是个很温柔的人,一直对我很好,后来我又有了你大舅舅,就更加熄了回来的心思了。就这样,拖延到现在。”
“我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决定我的人生了。”
众人一时默默无语。
“明天,不,今夜的凌晨就是百日走的最后一天了吧。”真珠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是。”
“是否可以让我们为您送行呢?”她含笑道:“若真是您人生最后一程,沼子小姐一定想陪在您身边吧。”
“你们不会想对冷涡做什么吧?”纪江怀疑地看着他们。
“放心好了,”树海说,“作为修行人,我们很尊重与神灵定下的契约。”
“那……好吧。”
众人回到沼子的家中,受到了诚挚的招待。
在等待夜晚到来之时,见无他人在场,平原盛兴致勃勃的压低声音道:“你们注意到了吗?纪江夫人,对那位名叫冷涡的龙神,怀有特殊的感情吧。”
“描述中对方好像也是一样呢。”
真珠笑看他一眼:“不愧为京中最负盛名的风流公子,心思全用来注意这个了。”
平原盛丝毫不以为意,“你们说,纪江夫人到底是真想还愿,还是想以此为由,见那位冷涡一面呢。”
“她已经不在乎生死了,或者两者都有吧,”真珠凝望着窗外的月亮,“我倒是对当年引发海难的所谓重罪是什么,更为好奇。”
树海说道:“今晚若能见到那位冷涡,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不过,百日走的祈愿真的传递给那位龙神吗?”
子时很快就到了。
纪江换上洁白的净衣,梳理好头发。仔细思量后,还是忍不住上了些脂粉。
“我看起来,气色好吗?”她问沼子。
“很好啊,在我看来,外婆您还是我最初记忆时的样子,一点都没老。”沼子含泪说道。
纪江望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手指细细抚过那些皱纹,耷拉下垂的脸皮,苦笑了一下:“年迈之身,怕是当年人已经认不出来了。”
看看水漏,时间已到。
纪江温言抚慰了沼子一番,向众人点点头,自己出门。
沿着熟悉的道路行走。
沼子和真珠他们,一起跟在纪江后面没多远的地方。
山风凌冽。
距离目的地大概有十里的距离。绕过月湾村直接抵达海边。
纪江行进的速度,越走越快。
面色显示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
口中喃喃念诵着冷涡的名字。
想见你,想见你。
想对你说抱歉。
没有遵守承诺,对不起。
利用了你。对不起。
苟存于世几十年,偷取了很多幸福,现在,终于有勇气站到你面前了。
你,过得好吗?
在手脚开始发软无力的时候,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到了,就是这里,与冷涡约定的地方。
纪江茫然看着空无一人的海滩。
只有空旷的风声在呼啸。
她愣了愣,开始跪在地上祈祷。
沼子有些担心道:“外婆不会有事吧,为什么那位冷涡没有出现呢?”
“假如出现了,才会是有问题啊,”平原盛说道:“假如他没有出现,不就是说你外婆不用还愿成为祭品了,那不是很好?”
“可是,”沼子深深凝视着纪江的背影,“我好像理解了一些,对外婆来说,能见到那个人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