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天堂岛。胡沐泉刚用过晚饭,一边剔着牙,一边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夜空清澈。
星星晶亮,明天必然是个大好的晴天,他露出了欢欣的笑意。庭院中清一色的柳树,在闽南的冬日也是碧绿一树,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的清香。
自从岛上多了一个人后,不,应该是两个人,就开始大不一样。漏风的石屋被遮风避雨的木屋替代了,岛上多了花和草,还种了些又可以食用,又能装点路边的蔬菜。一年四季,小岛不再光秃秃的,到处可见绿树红花。岛上的人出海打鱼,都一再的回头,舍不得离开。而且那些渔民的孩子,如今也能识几个字、背几行诗,到福州城去,斯文的样子让那些街上的人都生出尊敬。
天堂岛,现在真的像天堂一般。
他笑呵呵地跨进堂屋,几个包袱整齐地堆在堂中。里屋作了书房,书案后,灯下,一个蓄着长须的白衫男子正在奋笔疾书。他没有惊动男子,悄悄地走到墙边的椅子,轻轻坐下。无限疼爱地看着握笔的男子,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人。
“老爹,看够了没?”男子温婉一笑,放下笔,一双秀眸眨动着俏皮。
“不像,不像,少枫,老爹和你讲,你就是蓄了须,还是不像男子!”胡沐泉扁扁嘴,摇摇头,“我寻思着还是要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不然我愁都要愁死了。”
“呵,又不是第一次去,老爹你担心什么呢?”
“少枫,你怎么越长越俊,明明生过孩子,经过那么大的磨难,在这海岛上海风吹,烈日晒,可是你看你一张脸,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比城里那些小姐不知俏多少倍。这水灵灵的样子,带个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能不愁?”
“谁会多看一个长满胡须的男子?”
“不行,我不敢这样以为。少枫,你不记得你在床上躺了三年吗?”
三年!柳少枫打了个冷颤,“老爹,为什么要提那么远的事?”
“少枫,你到现在还害怕?”
害怕,怎么能不害怕呢?她记得草原的早晨是那么寒冷,地上的草沾满了露水,把她的头发都碰湿了。她蜷缩在那里,独自一个人,看着狼群慢慢靠近。喊不出,跑不走。恐惧太甚,灵魂像跑出了体外。狼的牙齿那么锋利,一下就咬住了她的手臂,她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感到大腿和脚也被咬开了。
疼痛是钻心的,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抽移。
突然一声惊恐的大叫:“狼,有狼!”
狼群因为人声,受惊地退后一步,僵持着,不敢离去。她没有几丝清醒,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团人影在晃动,还有几个黑影站在不远处。
“哈哈,老子看你现在还敢跑到哪里去?”好熟的声音,是阎王吗?
“胡老大,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
“放你,你放我们了吗?弟兄们饮刀泣血几年积下来的银子,你一个人想独吞。莫谈你逃到这人迹稀少的匈奴,就是你逃到地狱,老子也要把你追到。”
“老大,不要,不要,银子我藏在那座山的山洞中,我都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休想!”
“噗”一声,一个男子从她身上倒翻过去,温热的血沾满了她的脸。
“老爹,那边有个人。”一个声音惊叫道。
血阻住了她的眼睛,但她感到身边围了几个人,口中的布巾蓦地被拨开,她吃痛地叫出声。
“是个女子!”
“你是谁?”熟悉的声音惊愕地问。
“胡老爹……好久不见!”她想挤出一丝笑,没有成功,重重的黑暗一瞬把她淹没了。
“哦唷,齿印直抵骨头,手臂和腿都快没肉了,咬成这样还能活,连腹中的胎儿都附着地这般严密,真是意志坚强的女子,啧,啧,奇迹呀!”
“能活吗?”
“嗯,可是要在床上躺上一阵呢,得让她手臂、腿都长出新肉,再慢慢下地走路,唉,还有生小孩,她有的受呢!不知能不能挺过!”
“老子相信她能,命这么大,日后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呵呵!”
这是哪里?
柳少枫虚弱的睁开眼,喉咙干的难受,立即,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一屋子的药香,残破的四壁,浑身被抱在密密的纱布之中。
“你醒啦!”胡沐泉笨拙地端过一个粥碗,,抖抖地往她口中送,精明冷焊的目光一个劲地扫视着她,“你不是那个钦差大人吗?怎么成了个女人,被人绑票吗?你一共昏迷了十天,为你,我只得留在这破庙之中,还要花钱给你请大夫、买药,要不是当初欠你个情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老子是不做的。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匈奴种,你要他吗?”
喂完了一碗稀饭,胡沐泉才让柳少枫开口。
柳少枫凝目正视他良久。“老爹……以后,我会帮你赚许多许多的银子……这孩子的爹是极好极好的人……”她咬着牙看着胡沐泉,“但现在我无家可去,你能收留我吗?”
胡沐泉端详了她良久,泛出笑容,“你好像很神秘的,是女子却又是朝廷大臣,是男人又怀孕,呵,老子不问,爱惜你是个人才,行,我收留你,但是,你要说话算话,日后,帮我赚许多许多的银子。”
于是,她在马车中不知躺了多久,来到了闽南。到时,肚子已经挺的很高了。胡沐泉把她安排在福州城里的一个小院中,找了个小丫头伺候她。
手伤和脚伤在炎热的天气里,一直不能愈合。生孩子又遇着难产,大出血,但是她都咬牙挺过来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年,她才能下地。那时候,莫悲已经牙牙学语,在她的床边摸索着喊她“娘亲!”
她给孩子起名叫莫悲,慕容昊微服在外时,都自称莫公子,她便选了这个姓,莫悲……就是不要悲伤。她相信那么大的难都渡过来了,以后则会越来越好。
她和孩子的命都是胡沐泉给的,她欠着他天大的情分。在这病着的三年,他嘘寒问暖,不计钱财地为她看病,给莫悲最好的养护,对外都称她是他义女。
天堂岛的日子并不好过,胡沐泉年岁也越来越大。她寻思了良久,再次穿上男装,带着莫悲住进了天堂岛,做起了胡沐泉的军师。
岛上的人称她为柳先生。
生了莫悲以后,她丰韵了点,女子味盖不住,她沾上胡须,才稍有点说服力。莫悲活脱脱是她的翻版,长相不像慕容昊,可表情、举止,说话的语气和慕容昊一个样,他自小就可以冷静地判断一切。见他一换男装,他便立刻改口唤她“爹爹!”
莫悲很懂事的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世,胡沐泉也不再提起。她用在朝廷学到的一切管理天堂岛,安排那些在风浪中出没如鱼般的人如何好好的做一个好的海匪。
每一次劫船,她都会定下严格的计划,而且预先探知好是富商豪绅的商船,才可以动手。劫货不劫人、不劫船。劫来的钱物一半济贫,一般在福州城里置地,买铺,购大船,准备着有朝一日要让天堂岛的人彻底金盆洗手,做正当的营生。
天堂岛越来越美了,日子也越过越好,再有过一两年,她的愿望就会实现。
她得到了全天堂岛人的尊重。莫悲在天堂岛有如王子般被疼爱、呵护。
胡沐泉更是在心底视她如己出般疼惜着。
八年过去了,她过的很平静,没有几人知道她的过去。只当她真的是胡老大从外面请来的军师。有次,她去城里为莫悲买书,遇到以前在西冷诗社解释的杨慕槐。
她笑说不喜为官,爱慕闽南风光,便来此避居。他信了,拉着她去诗社喝茶,谈起往事,不胜唏嘘。说心仪的女子茉莉已成了太子的侍妃,太子已大婚,他不再对她抱希望了,心灰意冷。
她笑笑,安慰他要顺其自然,不要苛求,也这样安慰自己。
她曾经想过回洛阳,但经历了那一场生死,她变得胆小了,她害怕失去。草原的那一夜就像一个阴影,她轻易不敢去忆。
慕容昊大婚在情理之中,因为她已死。就是不死也不能拦阻他的。幸好她有莫悲,就足够了。慕容昊已是一个与她没有关系的人。
她最是牵挂谢明博,可惜又无从联系。
夫妻之缘,朋友之缘,父母之缘,对于她来讲,都很短很浅。
她就像是散落在这个尘世的一颗种子,随意飘泊。现在,莫悲让她生了根。
自能下地的那一年,她都会带着莫悲在秋天回那个小山谷住几日。先前那个小木屋,她已经购下了。莫悲虽然不是在那里来到她腹中,但那里对她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今年,有事耽搁了,拖到冬日,她才要出发,只怕要在山谷中过年了。那样,也不错。
“老爹,我把后面两月的事都写在纸上,注意的事项也列明了,你让会认字的孩子念给你听,我和莫悲,你真的不要担心。这条路,来来回回多少趟,不会有误差的。”
“唉,你就是固执。”胡沐泉总是说不过她,何况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很妥当,只是……“少枫,那个地方是不是和悲儿的身世有关?”他忽然想知道。
“没有,只是我喜欢那里的风景,到那里散心。”
“少枫呀,老爹看那个杨公子对你不错,你……?”
“老爹,杨公子会喜欢一个长须飘飘的男子吗?他的红颜知己已很多了,我和他是诗友、茶友。”她打断他。
“这几年,你从来不提悲儿的父亲,我也不敢问。老爹怕你撑得辛苦,什么长须不长须的,要是杨公子知道你是个女子,怕不乐疯。你没看他看你的眼神,直勾勾的。”
“老爹……”她有点哭笑不得。
“我已经长大,可以帮爹爹了,要个外人干吗?”一个冷凝的童声在门外响起。一个着青衫的小男子背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俏丽、俊美,黑眸晶亮,灵黠慧颖,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想疼一把,偏偏他一张脸冷的摄人,天生的贵气在眉宇之间隐现,见到他,胡沐泉自然的就把音量放低放柔,“你爹爹才刚二十多一点,不能这样一直到老吧!”
“我陪他到老。”莫悲的口气不容置疑。
“你就死心吧,老爹。”柳少枫笑着说,“莫悲,字练好了吗?”
“嗯,书也看过了。我刚刚查看行礼,你应再带床褥子。山谷入冬变寒,你那么怕冷,有备无患。”
胡沐泉听得直叹气,什么话也别说了,有这么个小公子在,少枫是不可能成家的。他不操心了。
“莫悲也要把书带上,不可耽误了功课。”柳少枫对莫悲的教育很严。
“不会。天色已晚,早点歇息,明早还要坐船上岸换马车。”
柳少枫温柔一笑,“知道了,莫公子。”她心突地“咯噔”一下,恍惚许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唤慕容昊的。久违的称呼,让她心戚戚的。
忍不住,蹲下抱住莫悲,狠狠地往怀中嵌。
“娘!”不是第一次了,莫悲知道爹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谁,抱得紧的让他喘不过气,这时,他就会唤一声“娘”,她就会缓缓松开手臂。
柳少枫怅然地瞪看着莫悲,不舍地松开,淡淡地笑道,“是,该休息了,老爹,你也早点去睡吧!”
“哦!”她脸上那种酸楚是为谁呀?胡沐泉狐疑地退出书房。莫悲轻轻地拉了下她的手,“娘,你有莫悲。”
他知道娘在想一个人,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和那个山谷有关。
“嗯,莫悲,你和娘一同睡吗?”柳少枫轻轻扯下胡须,柔声问。
莫悲有点不好意思,他已经太大了。“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不然娘今夜就会一夜无眠。
不粘胡须的娘好俏哦,像仙子一般。他长大,也会这个样吗?
娘俩梳洗上床,夜深了。
整个山谷,白茫茫一片,树枝光秃秃的,一些雪积压在枝桠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瀑布已经干枯,池塘的冰结的很厚,河道边的白石头和雪融成了一色,杉树和松木是白色以外唯一例外的颜色。
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生疼的如刀子般。慕容昊拢紧狐裘,身后高山和几个侍卫牵着马停在路边。
高山不知皇上为何突然中途下船,微服到这么个不知名的小山谷,一脸的怀旧,走走停停,停停叹叹。
路边一家干净的小茅屋,皇上像是很熟,在外面站了很久,看门的老人正在扫雪,请他们进去喝茶。皇上直直地走进了里间,高山讶异的发现皇上流泪了。
房子的主人不在,说是过两天才回。小小的茅屋布置得很是雅致,看得出主人像是很有情趣之士。
皇上在人家的床边坐了坐,然后冒着风雪来到了这个河塘边。
慕容昊摸摸池边的大圆石,冲高山招招手,“朕曾经在这里烤鱼、烤玉米吃,你信吗?”
“是从闽南回洛阳时吗?”高山问。
“是,那时翰林也在。我们就在这里看风景,然后吃东西。翰林说她会记得这个山谷的,以后有机会定要回来看看。朕今日就是代她来的。”
高山明白了,大男人抿了抿唇,强抑住夺眶的泪水。八年过去了,翰林讲的每一句话,皇上都记忆犹新。皇上的心该有多苦呀!
雪下的越来越大了。他们先前踩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雪盖住了。下面的村落也像在雪中消失了。“皇上,我们该走了,不然一会就找不到路了。”
慕容昊轻轻点了点头,“走吧!翰林都不在了,朕还能寻得什么?”
几人跃上马背,沿着来时的山路,慢慢走出山谷。慕容昊不时的回头张望,雪模糊了他视线。
山路很滑也很窄,马小心地沿着山壁往前走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跟着,大雪中出现了一辆马车,车身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车夫边驾车边呵手,还不时和马车里的人说笑,显然是个雪中驾车的好手,毫不在意眼前的天气。
马车走的很快,没有看清他们,等靠近了,车夫吓了一跳,“吁”一声,拉住缰绳,让马停下,热情地冲慕容昊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行。山路太窄,横着辆马车,就只能一匹马一匹马的慢慢过去。
慕容昊不敢谦让,点点头,擦着马车徐徐行驶。他听到马车里有一个小孩子在吟诗,那声音特别的清脆,语音带点南方的嗓音,像少枫讲话的语气。
过去后,他好奇地回头,轿帘拉的严严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落寞的笑笑,自己一定是思念过度,引起错觉了。
高山是最后一个过的。
车中的孩子看车久不行驶,有点着急,“好了吗?”他撩起了轿帘,探头看向外面。
“别冻着,悲儿!”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把男孩拉回,男孩扬起头,朝高山看了一眼。
高山正小心地行驶,不经意地抬起头,他惊得差点掉下山去。慌得闭上眼,睁开时,只有风雪肆意的飞扬着。
“怎么走的这么慢?”慕容昊诧异地问道。
高山轻拭一把汗,心有余悸的回过头,马车已消失在山中。“我……刚刚把一个小孩看成了翰林,真是见鬼了。”
慕容昊苦笑,“翰林在,也是二十有五了,除非她转世为人,才会是个孩子。”
“别想了,皇上,快走吧!臣心里颤颤的。”高山催促道。刚刚那一幕太真实了。
慕容昊浅笑,拉紧马缰,一行人向远方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