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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地铁, 天已经暗了下来,谢漪宁站在这个自己毫不熟悉的地方,心里头竟有些淡淡的喜悦的亲切感。她将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虽然从未蒙面却无比熟悉的人。

车水马龙, 霓虹妖艳, 谢漪宁走在人群中间, 一道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沿途都是小摊贩, 兜售着一些荧光棒之类的玩意儿,谢漪宁只是下意识地将包背得紧了一点,然后一一摆手拒绝了。

上海大舞台就在眼前。

谢漪宁深吸一口气, 从包里头拿出了演唱会门票,然后走上台阶。

看着身边的人成群结队或是二人成行, 她只觉得身边的风似乎稍微冷了那么一些——兴许, 冬天还在逗留吧。

两重验票之后, 谢漪宁走进了上海大舞台,一路上, 仿佛从黑夜走进了白天又钻进了黑夜,当她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望着台上拉着的帷幕,还有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柔软声音的倒计时填充进了自己的耳朵。

看着渐渐满起来的观众席, 谢漪宁不由得露出些笑意。说不上来为什么快乐, 只是觉得这样单纯地冲着一个人而来, 不求相谈, 不求多么近的距离, 只是这样看着,看着一个实体的存在的模样, 便是幸福。

“你冷不冷?”坐在身边的男生对他的女朋友说。

“你抱着我就不冷了。”女生带着甜甜味道的声音回答。

谢漪宁只觉得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四周的光线似乎也随着这一个瞬间的消逝而暗了不少。

“你冷不冷?”惨白的输液室里,吕时阳将自己的外套盖在谢漪宁身上,又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然后问。

谢漪宁摇摇头,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脱力了一般。明明只是觉得难过而已,明明不牵涉任何的实体的身体,为什么被校医院的老师直接批了转院后又到了这医院来,竟然还检查出了急性的胃炎。

“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东西?”吕时阳坐在谢漪宁身边,伸手抚上她的额头,低声问。

谢漪宁又摇摇头,“只是没胃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空气中的微尘。

吕时阳叹了一口气,然后侧过身,轻轻搂住了她,“还痛不痛?”

谢漪宁贪恋这个怀抱的气息,仿佛这股熟悉的洗衣粉香气长了脚,钻到她的眼睛里,要勾出她的眼泪来。“还好。”她说。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不用了,我累了,想睡会儿。”

“嗯,那你睡吧,我陪着你。”吕时阳说着,稍稍用力将谢漪宁带向自己的肩膀,然后又替她盖严了衣服,这才靠在椅子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她没有再提关于赵欣的事情。她已经提了两次,两次都是那样的结果,她不确定自己再继续这样执着下去是不是会有结果。或许,结果是有的,只是并不是自己所希望所努力的那个就对了。

倒不如,就这么跳过去了吧。当做不存在了。可是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在解题的时候省略了一个重大的步骤,像是写教案的时候跳过了具体环节一般,即便可以瞧见最后的收尾,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得不到满分。

是不是……太贪心了?

但是她累了,没有力气再去争执辩论思考什么,将头依靠在那熟悉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便是一片漆黑。

灯,在漆黑之后又亮了起来。

观众席传来了愈来愈响的欢呼和掌声。一曲《手的预言》之后,帷幕被拉开,在蓝色灯光下的陈绮贞穿着白色的裙子,带着羽毛面具,站在了话筒架前。有大量的七彩泡泡轻轻扬扬地飞舞着。

开口唱的,是《太阳》。

谢漪宁听着那一个一个的词,钻进了自己的心里,慢慢融化了,成了血液里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这首歌,《倔强爱情的胜利》,说的是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有各自的坚持,可是最后走到的未必是想要的那个结局。也许……是没有结局。”

陈绮贞的声音软软的,却不让人觉得黏腻的难受,反而有一种舒心的力量。谢漪宁一时间有些呆住了,只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在同自己说一般。当手指扫过吉他的第一根弦,谢漪宁便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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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穿着公主裙的女孩身上溅了零零散散的泥,扁扁嘴要哭,男孩用脏兮兮的手摸摸她的脸,“不哭不哭,这些小花开得多好看呀。”

午睡前,男孩拉着女孩,“我们下午在一起玩好不好?”女孩点点头,男孩笑得眯起了眼睛,弯下腰亲了亲女孩的手背。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离开的那一天,男孩带了一大摞的书到幼儿园来,写上自己的名字,一本本发给大家,走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女孩踮起脚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男孩的耳朵红了,但还是用力点点头。这大概是他们孩提时光里最后一个约定。

意外的相会,谁都不认识谁,男生和女生撞到了一起,散了一地的画册,摊开的那一本上写着男孩稚嫩的名字。女生不由得红了脸——她怎么知道,那个化作了名字存在于记忆里的人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再相见,他是同学的男朋友,他们成了一种有些亲切但是不能亲近的关系。

慢慢的好感,堆积起来,却总是遇到各种因素的困扰。她不说,他也没有弄明白。有过那么一段乌龙的时间,最后却还是浓雾散去看清了前路。

圣诞的晚上,恶俗的去看了电影,走在长长的路灯和路灯之间,旁边是安静的自行车一排排,男生对女生伸出手,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试试看?”

一段恋情的开始,有喜悦,有甜蜜,也有很多的细小的矛盾,甚至关于走路的时候习惯站左边还是右边,关于吃午饭之后吃水果还是喝酸奶。像个孩子,接连的细小的摩擦,带来更多的亲密和贴合。

难过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依靠,有些话,只有对他说,才不担心自己会被讨厌被责备。但是却也有不能逾越的障碍,比如此刻,比如想到得到的被依赖的信任……

音乐戛然而止。

谢漪宁从这一连串的回忆里回过了神,刚吐出一口气,便被四周的掌声和欢呼包围了。

有大胆的人在喊,“陈绮贞——我爱你——”

谢漪宁突然想起在听的那一首《女明星》的现场版里,有人也这样喊过,陈绮贞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说,“证明给我看。”当时她发现了这个声音,忙不迭放给吕时阳听,一遍一遍的,带着激动地骄傲,一副“我很厉害吧我很了不起吧快表扬我吧”的表情。

“嗯嗯,很聪明,很厉害呐。”吕时阳当时忍不住笑了,然后像在哄一个孩子一样揉揉她的头发,说。

“如果你爱我,你会不会证明给我看?”谢漪宁抬起头看着他。午后的阳光洒进了窗户,在男生好看的脸上抹上了一层光辉,让人不由得沉醉其中。

“不是如果。”吕时阳望着谢漪宁,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嘴角,然后微笑着说,“我爱你,我也每时每刻都在证明着这一点。”

“哄”的一声。传来轰鸣的欢呼和掌声,谢漪宁只觉得眼角似乎有些温热,伸手去摸,竟有些好笑——不知何时,竟然流下了泪来。

她用力抹了抹,然后继续看台上。安静下来的人群,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开始说话,她说,“今天是3月21号,是春分,从今天开始,太阳离我们就越来越近了。”

说完,有些羞涩却又坦然地笑了。谢漪宁看着,不由自主地也笑了起来。

现场的气氛热烈,即便只是一个人,也不觉得孤独或者难受,只是有时候忍不住想要立刻和身边的谁说上一句没有营养的“好棒啊”或者“哎呀开心死我了”之类的话,只是无论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没有这个人。心底小小的失落,被早已熟悉却从未如此接近的音乐慢慢填上,虽然只是覆盖了一层层,看不见那失落的入口,但是至少粗略看去,并无不同。

到了激动的时候,也随着大家一起,将包放在了座位上,然后站起身来,摇摆着身体跟着吟唱。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绚丽的灯光投上滑稽的色彩。

谢漪宁看着,不由得笑了,然后又挥动着手臂加入了安可的队伍中去。一连两遍的返场,虽然知道这一刻注定会到来,只是分离的时候难免有不舍。望着舞台上被留下来的那一个杯子,孤零零的,陪伴着它的还有那一根细细的吸管。

不知道最后会落到哪里。谢漪宁的脑海里最后剩下了这个问题,随着人群一道离开了。

乍一抬头,依旧明亮的夜空,尚未散开的人群里依旧弥漫着喜悦和激动。谢漪宁拉近了领口,却还是挡不住风的入侵,有些冷地缩起了肩膀,然后绕过路人,一步步走下了第一层的台阶。

然后,一场雨就这样下了起来。

谢漪宁站在平台上,有些无可奈何又带着原宥的意味笑了。

身后有人开口唱,“天空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恋人在屋檐下相偎相依……”

仿佛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谢漪宁索性拉起了衣服上的帽子,走进了雨里。

不能躲雨,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停,但是她是必须在十二点前回去的。回去做外公的百日。

刚走下一步台阶,便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台阶的尽头,站着挺拔的男生,称这一把彩虹色的伞,正抬起头望着自己。眼神清明,嘴角挂着笑意。

谢漪宁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慢慢模糊了。

真讨厌。她想,这雨怎么下的这么大了。

她伸手抹了抹眼前的水,然后慢慢地,一步步往下走。

每迈出一步,就近了一点。

快走到尽头的时候,男生朝自己伸出了手。

谢漪宁忍不住笑了。

他带着他们一起买的伞,站在自己的面前,对自己伸出了手。

最后的四级楼梯她是飞奔下去的,也不管自己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抱里。

“开心么?”吕时阳。

“嗯。”谢漪宁点点头。

“我不是说演唱会。”吕时阳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知道。”谢漪宁抬起头看着他。这样的表情,带着柔软,带着温柔,带着亲切,带着……依赖。所有的痛都消除了一般,随着这一场雨,随着这一天春分的日子。

“走吧,我送你回去。”吕时阳说着,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谢漪宁往前方走去。

“哎?”谢漪宁不由有些吃惊。

“笨蛋了吧,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叫得到车子,地铁也都没有了,你难道没想过怎么回去么?”

“不知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似乎他说的是事实。谢漪宁嘟着嘴,除了那一句笨蛋。

“呵,走吧,你这衣服穿着也要着凉的。去车上擦一擦。”吕时阳说着,朝谢漪宁得意的笑了,“向秦白借的车子。”

“你有驾照?”

“嗯。不过没怎么开过。”

“哎?那我岂不是要承受很大风险?不好吧,我还没有买保险。”

“来不及了。你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

“啊,你怎么这么不明主……”

……

“小宁。”

“嗯。”

“对不起。”

“嗯?”

“我也会害怕。”吕时阳拿着纸巾给谢漪宁擦着头发,车子里暖暖的,雨刷在窗口左一下右一下地刮着,切断了投射过来的霓虹灯光,又连接起来,像是个淘气的孩子。车子里的男生微微低下头,“如果我不够坚强,不够让你依赖,表现得太过脆弱……我会害怕,你会瞧不起我,或者会想要离开我。”

谢漪宁一怔,然后下意识就握住了他的手。

“多没出息呐,一个男人还要对自己的女朋友说这些胆怯、不满和失落……”

“不,不是的。”谢漪宁的手更用力了一些,只觉得自己都痛了,才继续道,“我喜欢看到好像能撑起全世界的你,但是,也希望能瞧见谁都不可能看到的那个你。”说着,她微微扬起嘴角,“只有我能看到的那一个你,那也是——你证明爱我的方式。”

说完,谢漪宁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这样的话,就这么毫无阻碍地说了出来。好像只要对方是吕时阳,就没有关系。

吕时阳听完,忍不住笑了。“好吧,那我要告诉你很多证据。”

他说着,发动了车子,“我看到老鼠会害怕,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敢踩死蟑螂,看完了鬼片之后我都会很早就睡觉然后几天不敢晚上去上厕所……我害怕毛毛虫,因为曾经亲手捏死过一只,感觉真恶心,我还……”

“啊,不要说了,你恶不恶心啊。”谢漪宁手舞足蹈地阻止。

“不行,一定要让你知道的,”吕时阳哈哈笑了,继续道,“我过马路的时候总想自己会不会突然就被车子撞死了,等地铁的时候会想要跳下去……”

“哎哟,你烦死了,闭嘴闭嘴闭嘴,你是不是男人啊……”

“不是你要听的嘛……”

“啊,我不听了不听了,你就沉默是金吧你。”

“不行了,我开口了就停不住了……”

“呜呜,你欺负人……”

雨还在下,这天是3月21日。春分,太阳从这一天起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男孩的耳朵红红的,女孩刚才说的话还在耳边缠绕,还有那呼吸吐纳间的热气仿佛也残留在耳朵的皮肤上。

她说。吕时阳,长大了我要嫁给你,好不好?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