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柱带着一车赔礼来朱襄家时, 勤政的老秦王还没走。
他们消了一会儿食,让朱襄用卤水煮了豆子当下酒菜,一边等仆人收拾给范雎、白起、子楚居住的院子, 一边喝酒聊天。
太子柱到的时候,三个坐在席上的老人都抬头看着他。这个在家中还很有威严的稍小一点的老人背后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朱、朱襄公啊, 华阳今日病得起不了身,又怕把病气过给政儿,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政儿, 心里难过极了,特意让我送些东西给政儿。”太子柱拉着朱襄的袖子, 用眼神喊“救命”。
朱襄不明白为什么才见一次面,太子就表现得和自己很熟似的,但还是立刻帮忙道:“若不是政儿体弱, 该让政儿去探望华阳夫人。明日雪代替政儿去探望华阳夫人, 我身无长物,只能做些点心送去,希望华阳夫人不要嫌弃。”
“怎么会?”太子柱松了一口气,“太客气……”
太子柱还没说完,老秦王问道:“什么点心?”
朱襄道:“鸡蛋糕、烤饼干……我会多做些送进宫。”
老秦王满意地点点头,对太子柱道:“过来, 陪我对弈。”
太子柱屁颠屁颠坐到老秦王对面,鼻子动了动, 惊讶道:“什么味道, 好香。”
朱襄奉上五香豆子, 太子柱本来晚上想早点回去继续安慰华阳夫人, 现在立刻改变了主意,准备蹭一顿晚饭。
先秦和汉时一日吃两餐还是三餐是跟着身份来, 平民吃两餐,士人吃三餐。如《战国策·齐策四》中“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鹜有余食”就表明,哪怕是投奔贵族的门客一日也是三餐的标准。秦王等人就自不用说了。
朱襄来到秦国之后确实是一穷二白,秦王纵然赏了他不少东西,但一些不能变现,变现了也撑不起他“长平君”的门面。等一年后,长平的供奉到手,朱襄的生活才会宽裕起来。
秦王等人知道朱襄的情况,都是自带食材。
太子柱立刻拍着胸脯表示自己立刻会送来牛羊猪鸡鸭鱼和奴仆来,朱襄没有推脱。
老秦王也发现朱襄家里人口太少,说要送朱襄点奴仆。
“不过我的家中自有家规,家仆需要遵守家规。”朱襄不惧怕别人安插眼线,但担心别人送的奴仆仗着背后的人不听话,“君上,若他们仗着是贵人送来的奴仆不听话,我能送回吗?”
老秦王哭笑不得:“你就不能直接杀了?一个奴仆还要我来操心?”
朱襄苦笑:“我能把奴仆送官府、重新发卖,但打杀什么……”
“唉,怪不得蔺卿随手揣着戒尺。”老秦王都想给朱襄两下了,他很疑惑朱襄怎么活到现在的?蔺相如真是辛苦了,“武安君住你家,你和武安君说一声,把不听话的奴仆送去兵营。”
朱襄拱手笑道:“谢君上,谢武安君。”
太子柱见老秦王对朱襄温和的模样,头皮发麻。还好他动作快,否则华阳就要真的病得起不来了。
他对朱襄的好感又上涨了一丝。不愧是七国闻名的仁善人,朱襄肯定已经猜到华阳是装病,但他看得出来,朱襄是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并愿意帮自己打圆场。
当太子柱在朱襄家吃了一整只卤鸡,又打包了一只卤鸭后,对朱襄的好感度更深了。
朱襄看着太子柱悄咪咪上涨的好感度哭笑不得。
“你阿父真是个好长辈。”晚上,老秦王和太子终于离开,范雎和白起回到自己的院落,朱襄悄悄对子楚道。
雪疲惫了一日,带着同样疲惫的嬴小政先行睡下,朱襄、子楚、蔡泽三人燃起羊脂蜡烛,灯下聊天。
子楚翻白眼:“他对我不是好长辈。君上看重你,他才是你的好长辈。”
只一日,蔡泽故意自来熟地开玩笑道:“看来你怨气很深?”
子楚道:“严亲有二十多个儿子,对他有怨气的儿子不少。不过贵族就这样,朱襄你别被他们温和的面容欺骗。”
“蠢。”子楚道,“蔡兄一定也这么认为。”
蔡泽委婉道:“他相信人性本善。”
子楚叹气道:“他不是受荀卿教导吗?他在荀卿面前说人性本善,荀卿不生气?”
蔡泽点头道:“生气,追着他揍。”
朱襄扶额:“停停停,你们俩不是今日才认识吗?怎么就一唱一和来损我了?你们有这么熟吗!难道你们在嘲笑我的过程中友谊突飞猛进吗?”
他们俩的关系在此时才真正迈入普通友人的行列。吐槽朱襄,确实是他们友谊的催化剂了。
“停停停,别歪楼……转移话题。”朱襄拍桌子,“我拉你们聊天,不是让你们笑话我。夏同,华阳夫人为何装病?就算她不喜欢赵女生的孩子,也不该忤逆君上的命令。她背后之人再蠢,也不会让她忤逆君上。”
子楚叹了口气,道:“此事起因确实是因为华阳夫人因政儿是赵女所生而不喜,但她拒绝见政儿,应该不是别人指使。倒是她这一任性,她背后之人肯定慌神了。”
任性?朱襄和蔡泽若有所思。
子楚详细地解释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太子柱子嗣众多,妾室无数,华阳夫人如此受宠,就是因为华阳夫人心性单纯。
华阳夫人无法生育,即使她得宠,楚人也未太关注她。她弟弟阳泉君也没什么本事,全靠华阳夫人的裙带关系才得享富贵。这让太子柱很安心。
为了自身地位,即便太子柱有楚女所生的子嗣,在华阳夫人看来,那都是抢她地位的仇敌,不会支持对方。所以楚国外戚对阻碍他们的华阳夫人姐弟三人态度淡漠。
当吕不韦游说华阳夫人收公子子楚为养子后,此事发生了变化。华阳夫人终于入了王位争夺的局,秦国朝堂里的楚人才向她靠拢,为她出谋划策。
“华阳夫人虽为严亲宠爱,但秦国其他楚人对她的漠视,仍旧让她心里难过。所以她特别看重这次‘任务’。”子楚抿了一口白水,接着道,“但她天真了大半辈子,变不成心机深沉的人。严亲就喜欢她任性的模样,她也习惯了使小性子。这次应该是她自己昏了头。”
蔡泽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赞同:“无论是送你回秦的吕不韦,还是能在君上手下站稳脚跟的楚人秦臣,都不会犯这种错误。”
朱襄捏了捏下巴:“是吗?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让我得罪华阳夫人,继而得罪太子,继而让夏同你和最大的同盟华阳夫人起冲突,削弱你的竞争力……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子楚和蔡泽惊讶极了。
子楚道:“你居然会思考这些阴谋诡计?”
朱襄哭笑不得:“我当然能思考,我真的不蠢。”
蔡泽道:“朱襄能说动秦王和白起,或许真的能看穿别人的阴谋诡计,只是自己不用。朱襄,你说的也有可能。如果按你的说法,谁会做这种事?”
朱襄道:“谁得利就谁做。夏同,你不是有个兄长叫子傒,在你回来之前声势最为浩大,朝中簇拥无数?”
子楚讥笑道:“他确实声势最为浩大,所以是严亲诸子争夺中最早出局的一个。若是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
老秦王年纪越大,对权力就越看重。太子柱尚且如履薄冰,一介王孙在秦国经营什么名望?秦国不是其他国家,容不下一个名满天下的战国公子。
子楚经营名声,是在赵国!他回秦国之后,就一直只经营勤恳好学、踏实做事的形象,除了常去“恩人”吕不韦家中,给范雎的节礼厚几分,几乎不与朝中有声望的人结交。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可能是子傒所为。”子楚道,“以华阳夫人的迟钝,恐怕不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政儿将成为我嫡子这件事。以她的平时行为,定是不会将一个出身低微的赵女所生的孩子放在眼里。”
蔡泽好奇:“朱襄的名声,也不能让她把政儿放在眼里?”
子楚轻笑:“她看不懂朝堂。华阳夫人会是一个好王后和好太后。不过朱襄,你得知子傒的谋划又如何?”
朱襄道:“他既然出手,我不回击,岂不是不礼貌?”
子楚和蔡泽满脸不信:“你会回击?!”
朱襄无语:“我回击他也不会死,顶多成为一个衣食无忧的不得志秦国公子,我为什么不回击?”
子楚和蔡泽虽然仍旧不信朱襄居然会回击。但朱襄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是礼貌地问朱襄要怎么回击?
朱襄得意道:“我已经写好了稿子,让雪明日背给华阳夫人听,让华阳夫人去向太子坦白自己受的挑拨离间。华阳夫人既然是以天真烂漫而让太子宠爱,她犯了一点小错误,醒悟后一五一十告知太子多正常?太子肯定要为华阳夫人出气吧?”
子楚:“就这?”
蔡泽给了朱襄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
朱襄拍桌子:“什么叫做就这?只要太子知道,肯定会出手!你们信不信,如果华阳夫人背后有人指使,指使的人很快就会来向我道歉?”
子楚:“然后?”
朱襄疑惑:“什么然后之后?”
子楚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我困了,睡了。”
蔡泽也起身:“我也是,明日见。”
朱襄:“喂喂喂!你们俩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