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虚掩, 辛楚帮着老婆婆准备着晚饭。她利索地将土豆切成丝装盘,婆婆在一旁欣慰地看她,笑着将蒸好地米饭端出去。
辛楚回头, 见着廉重体贴的为妻子搬来木椅, 又将屋内的炉火生旺, 为她在腿上盖上一张毯子。都弄好了便来到灶房, 见着辛楚正在炒菜, 歉疚笑道:“虽然是住一晚,也是我们的客人,怎么能让姑娘做菜呢?”
“您二位年纪都大了, 这些我是力所能及的。”辛楚笑着拨弄着菜丝:“我好像从不会做菜,自从有了记忆, 都是两位姐妹教导的我, 才慢慢会了。您们不嫌弃难吃就好。”
“不会。”廉重看见那土豆丝, 叹道:“许久不曾吃过菜丝,我这个男人活到这样的年纪了, 做的一点都不称职,让妻子跟了我受尽苦头,到老了,手也抖得不成样子,连切丝都不行, 吃了很久的菜块, 她一定很怪我。”
辛楚望望那苍浊的眼睛, 感动道:“不, 爷爷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婆婆她一定会感动的。我才来了一会儿就发现了,何况是跟了您一辈子的人?”
许是赶了一天的路, 吃过饭辛楚就害了困,依着床躺下就睡着了。夜里微微醒来,屋内还燃着烛火,正想下床,见老婆婆慢慢走到她跟前来,眼眶微红。辛楚不敢发出声响,眯着眼睛假寐。
婆婆坐在床边,轻轻为她掖紧被子,又温柔地摸摸她的脸颊。风烛残年的手指带着皂角地清香,让辛楚闻到觉得安心极了。她匀速呼吸,正想着要不要醒来,却发现婆婆的手指抚摸着她额角的细月痕,眼里竟涌出浑浊的泪水。
泪滴打湿在辛楚的脸颊,婆婆急忙用手拂去。她不能说话,却用泪水来讲述着内心。沉寂许久,婆婆吹熄了床畔的烛火,蹒跚掩上屋门出去了。
辛楚睁开眼睛注视着渺渺乌黑夜色,她不知婆婆为何会落泪,是因为自己与那已经不在的女子容貌相似才睹物思人么?那为何会轻抚她额角的月痕呢?
一夜思索无眠,辛楚天未亮便被廉重唤起上山寻药。见着她微肿的眼眶,廉重打量一下,道:“昨夜睡得不好罢,这床板太硬,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子就是受不得。”
辛楚揣着心事,踯躅不前,道:“爷爷,冒昧地问一句,婆婆的额角也有一颗与我一模一样的月儿,这个是南国月族女子的标识么?我只是听人说起过,从未确认。”
“你不知道你是月族女子?”廉重凝眉:“姑娘,你家住在何处?”
“距离此地不远的上虞山,有处我家爷爷开的药庐,家住在翼晔交界的药王谷,不知您可曾听说过?”
“药王谷……”
廉重摇头:“不曾听说,姑娘是自幼生长在那里么?”
辛楚闻言不禁缄默,若是说自己是被人救回,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的,定然会引来非议罢。她笑着点点头:“是,自幼在那里长大。不过辛楚是孤儿,被爷爷救回来,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唔……”廉重听了,心中有的是遗憾。听闻璃珞自尽,想必胎儿也落了,定然是万念俱灰。如今见了,却不是同一人。
“是,这月痕的确是月族标识,内子也有一枚。南国国姓为溪,也称南溪国,是附属翼国的小国家,月族则是南国最大族系。不过月族对女子的族规甚严,老夫也只是疑惑姑娘怎会孤零落在外族。”
辛楚会心一笑:“不会啊,起码,我已经寻到了一位族人,就是婆婆啊!知道自己的身世,让我觉得在这个世上我是真正存在的人,谢谢您,爷爷。”
当晨曦的光辉透过树隙洒在土壤,辛楚终于随着廉重找到了埋藏百枝草山林。廉重探视一番,熟练的拿着木杵轻轻捣着几块土壤,将被严酷地冬天威慑地不敢露头的花苞救出来。
等一株株花茎浮现出浅浅绿芽,廉重轻轻拾起一小块污泥望着辛楚道:“我们只帮到这里,要看破茧而出,还是要靠它们自己努力。”
“是。”
辛楚默记在心,与廉重择路下山,待明日再来采摘。
许是一夜未眠,又逢山势险峻,下山路途中辛楚只觉得一阵耳鸣眩晕,几次支撑不住险些晕倒。廉重撑着她的胳膊,扶她坐在山石上歇息一会儿,接来些溪水洒了糖粉喂她服下,总算缓和过来。
“我生过一场大病,所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怕廉重担忧,辛楚故作轻松地解释。
廉重坐在她身边,为她探了一会儿脉象,惊异道:“你年纪轻轻,体内怎会有这么多味毒交杂在一起?难道你也学那些愚昧之人修炼什么歪门邪道的异术么?”
辛楚见他不怒自威,虚弱地摇摇头:“不……若不是我体内这些毒,怕世上早就没有我了……我中了毒,也许是以毒攻毒的疗效,才将我救回来。”
“不过你的脉象太不寻常。”廉重越发严肃地看她:“你可有外族男子婚配?”
“嗯?”辛楚摆手:“我……不曾。”
“那么你额上的月痕又怎会消浅?姑娘,这一点你瞒不过老夫。你体质太虚,百废待兴。以老夫来看……你或许已经生育过孩子。那些毒经年累月在你体内流窜,对你也非常不利。行医之人怎可连自己的身子都调理不好?你必须寻一处无人烦扰之佳境,慢慢调理气息,直到痊愈。”
“孩子……”
辛楚瞠大双眼,“不……我生来骨子就弱,不会是因为有过孩子……”
“且那孩子定然命苦夭折,不然,你的脉象也不至于如此。你定然是中毒前便受到过病魇折磨,想必这魇,当是孩子掉了留下的病根。”廉重一语将她的梦境再度打回卧床时的阴霾。那隐隐作痛的心弦被他彻底击碎,辛楚咬唇抚着平坦地腹部,她有过孩子么……她一直以来以为身子虚弱,才决心要久病成良医。如今,是因为有过孩子么?
她知道自己额角的月儿颜色褪淡是与男子通婚,却恰恰忘记了自己是否有过孩子。
回茅庐的路上,辛楚一个人不发一语慢慢跟在廉重后面,心思全被一个生命所牵引。长久以来,她不想去想自己的前身,不想去想过去遇见的人和事。包括那个让她失了贞洁的男子到底是谁,她都避开不去想象。
可是,孩子,她的孩子。一个或许连这世界的模样都不曾见过就离开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怎么能忘掉怎么能忽视呢?
坐在院中,辛楚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婆婆见她满是泪痕的容颜,急忙丢下手中的纺线走过来摸摸她的肩膀,满眼关切地看着她。
辛楚忍不住靠在她怀中哭道:“婆婆,我竟然不知我有过孩子……我可以忘记一切,但我怎能忘记我的孩子……他是男是女,是什么模样……是生是死……我通通不知……我怎么能忘了他呢!他与我受了多少苦!我怎么能忘了他!我是他的娘亲啊……我……我却将他忘了……他该有多恨我!多恨我……爷爷说孩子掉了……掉了……心会有多疼!”
廉重默默坐在屋中,听着她的哭诉也不禁嗟叹。如果她当真是璃珞……知不知道如今的沈翊会有多么怀恋她,知不知道那个早已被她的死消磨颓败的男人,无时不刻不在念着她?该去告诉沈翊么?
傍晚山间的阴云密布,恐将迎来一场大雪。
廉重交代辛楚如何调息,便出门,突然见到两名陌生男子正在院落外面拦住妻子问询什么。
“关儿!”
他急忙走过去将护住不会讲话的妻子,瞥见她惊吓地眼神,将她紧紧护在身后,更加气愤地怒视两人:“你们做什么?内人不会说话,要什么问老夫便是!”
“廉太医!果然是您!您不记得我们了么?”
其中一个男子解开斗篷激动地望着他:“我是圣上的侍卫蒲昭跟蒲箭呐!”
廉重皱眉端详一番,“蒲侍卫?”
“是啊太医!我们兵分几路,找了您大半个月了!”
蒲箭行个礼:“总算找到您了!刚刚是我们俩着急了,若是吓到了尊夫人,还请赎罪!”
廉重这才舒缓下来,轻轻安抚着妻子,扶她回屋去,再出来招待两人。
“不知圣上这样兴师动众寻我是所为何事?”
“陛下有旨,命我等暗中寻访太医,再三嘱咐谁寻得了您就将此物交给您。”
蒲昭自怀中摸出一封信函递给他:“圣上是请您暗查九龙一事,详情都已经附在信上了。”
“有劳二位!”
廉重速速将信拆开,略扫几眼:“圣上近来可好?”
两兄弟对望一眼,喟叹:“自皇后娘娘走了,圣上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听闻宫中前一阵子密谈,传言说娘娘生前曾怀过一个龙子……落了……此事对圣上打击颇大,哎,咱几个是心腹,谈谈也就罢了。侍奉的几个内侍说,圣上一夜间添了几根白发。”
廉重闻言不语,望望里屋的辛楚,点点头:“两位是要连夜赶回去么?”
蒲昭摇头低语:“我们将信送到您手中,还有任务,不便传达,的确是要离开,不是回去,而是潜伏去上虞山,先行打探九龙。”
“每个帝王的心思果真是一样的……”
廉重摇头,将信读完顺手付之烛焰上焚毁。
“还有……”蒲箭靠近些耳语:“或许圣上,不久便会来此微服与您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