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杬?”云凌瞧着宣绫靖写下的二字,眉峰微微皱了皱,不知想到了什么。
宣绫靖心头拂过一丝疑色,不禁追问道,“老将军识得此人?”
云凌顿了顿,却是摇了摇头,低沉地道,“那画中人没有面相,无法辨认,故此一问。”
宣绫靖若有所思地将李轻歌的画像放回,而后又将殷杬的画像取了出来,打开瞧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又随意摊放丢在了书案上。
她回身往座位处走着,可视线却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云凌老将军。
慕亦弦虽是一直不曾说话,但他的视线也一直打量着云凌老将军的神情。
不怪他们二人都如此观察,实在是云凌老将军的神情着实让人心生疑虑。
且不说李轻歌与澜夫人眉眼相似让他瞧得失神,只说方才宣绫靖问及另一幅画时,云凌老将军那略有思量的一顿,总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问题。
宣绫靖故意将殷杬的画像摊开,便也是想要试一试云凌老将军的反应。
而此刻,云凌老将军的视线也确实落在了书案宣绫靖有意摊开的画像上。
宣绫靖与慕亦弦互相对视了一眼,确认了云凌老将军所看之处,正是那画中人的右腕。
宣绫靖不禁仔细瞧了瞧,才发觉在那画中人的右腕上,以极细极淡的笔墨画了一道痕迹。
不像是胎记,倒像是伤疤,而且是如此轻淡的笔墨,应该不是什么重伤,许是作画时的新伤,早该痊愈了才是。
宣绫靖与慕亦弦顺着云凌的视线,亦是打量着殷杬的画像。
可云凌不知是仍旧伤怀着澜夫人与阿玦,还是想起了其他什么事情,神情一直沮丧低颓,无精打采,此刻更是怔怔盯着那画像,自言自语地低喃了起来。
“不会是他……他那时的伤轻,应该早就痊愈了,不会留下伤痕……应该只是巧合,巧合罢了……”
慕亦弦收回视线,寂然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埋头低喃的云凌老将军身上。
见宣绫靖似乎有些不忍打扰云凌此刻的伤怀,他剑眉微敛,有意放低了些声音,问道,“云将军所说的,不知是何人?”
他虽是放低了声音,但嗓音惯常的清冷孤寂,瞬间唤回了宣绫靖游离的思绪,也惊醒了云凌沉浸的回忆。
云凌有些恍惚地抬了抬头,悲戚颓败之色写满了那张苍老的面庞,好似没有听清慕亦弦方才说了什么。
宣绫靖不由重复了一遍,云凌才略作斟酌后,怔怔回道,“是阿澜的弟弟……阿澜去世后他就不见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微臣暗里找了他许多,都不见踪影……”
“澜夫人还有位弟弟?”宣绫靖不禁愣了愣,她还从未听阿玦提起过,怕是阿玦也从不知晓。
“并不是亲弟弟。”云凌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低颓的神色间忽然拂过一丝柔软,“阿澜她啊,虽然面上冷若冰霜,可心底却藏着一份旁人都不知道的温柔……”
听云凌老将军徐徐道来,宣绫靖与慕亦弦才大致了解了情况。
事情是发生在许多年前,云凌老将军都尚未认识澜夫人之前。
北弥的冬天本就是格外严寒,而那一年又偏偏一连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雪,冰冻三尺,放眼皆白茫茫一片。
那孩子就刚好躲在蔺府外的避风墙根处,澜夫人半夜偶然撞见他的时候,他衣衫褴褛,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好似经常被旁人欺负,稍微一点动静,他就惊惧地发抖,因为太过寒冷,他又没什么避寒取暖的衣物,竟只能缩在墙角里,抱着路上的野狗野猫互相取点零星之暖。
澜夫人看他实在太过可怜,就把他带到了府里,给他换了身暖和像样的衣裳,又给他做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澜夫人本没有准备收留他,就如云凌老将军之前那句,澜夫人并非是个温婉和善之人,相反,她素来冰冷淡漠,第二日天亮后,她给了那孩子一些盘缠,和足以过冬的衣物,便将那孩子送离了蔺府。
也许是那时澜夫人与蔺翔在蔺府的处境本就艰难困顿,宣绫靖还记得当初蔺翔神志不清时所说的那些话。
蔺氏风卦,本就是以阴邪入道,蔺翔为了保护澜夫人,自己继承了蔺氏风卦一脉,那孩子留在蔺府,说不准会被逼着当成他们修习卦术的祭品。
而据云凌回忆里说,那孩子被澜夫人赶出蔺府时,没有央求留下,也没有央求多给些什么,就连句谢谢也不曾多说,便默默走了。
直到一年后,澜夫人偶然发现有人在她身后跟着,才又见到了那孩子,后来才发现这孩子自从当初被她送出蔺府后,就一直徘徊在蔺府周围,只要她出府,那孩子就会在暗中偷偷跟着保护,虽然那时他一个孩子的力量谈不上什么保护,可那份默默坚持了一年的心,还是让澜夫人心软了。
所以,澜夫人将那孩子又带回了府里,顶着蔺府里的其他压力,认那孩子做了弟弟。
后来,便是云凌与澜夫人相识之后了,那孩子有一次为了救澜夫人,硬生生挡在澜夫人身前,以身相护,好在被云凌击歪了贼人的剑势,才只让左腕被剑擦伤了一道,否则怕是早已殒命。
云凌老将军方才喃喃的伤痕,便正是那次的伤痕。
听云凌老将军说完,宣绫靖不禁感慨了句,“当真知恩图报,竟默默暗中跟了一年,还以身相护。”
可慕亦弦却忽然剑眉微凛,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瞳眸霎那幽幽难测,嗓音更是意味莫名地问道,“那人有说他到底是感激什么?”
慕亦弦的问题,让宣绫靖不禁愣住。
因为他这个问题,实在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感激什么?
带他进府里,在寒冬腊月里给了他衣物,又给了他足以支撑活下去的盘缠,难道不是感激这一份恩情?
难道,这其中的不同细节还有什么不同的含义吗?
宣绫靖不禁拧了拧眉,忽的感觉心头拂过一丝什么,却没来得及抓住。
云凌亦是有些奇怪地瞧了慕亦弦一眼,可慕亦弦神色沉冷寂然,一片认真正色。
如此神情,让云凌不禁沉了沉思绪,细细回忆了一番,才略有迟疑地道,“好像听阿澜说起过,阿澜也曾问他为何要暗暗保护她,如果她不曾发现,他难不成要暗中跟着一辈子……”
云凌回忆的期间,宣绫靖极力回想着方才心头那一瞬划过的思绪,隐隐已经要抓到了,不禁追问了句,“那人是如何回答的?”
云凌顿了顿,才又道,“好像不是因为那些衣物和盘缠……好像说的是,因为那一碗汤面……”
而云凌此话一落下,宣绫靖心中漂浮的那一缕思绪终于被她紧紧攥在了手中,她终于明白了慕亦弦为何如此突兀的一问!
她黛眉一凝,隐藏其中的四季风华霎那明艳泛波,睿智的光泽流转其内,只叫人难移开视线。
她转头看向了慕亦弦,对视这慕亦弦那双幽潋深邃的黑瞳,深晦地道,“阮寂从如今年岁几何?”
“应该是二十七、八,不逾三十。”慕亦弦沉冽回道一句,本就深邃的双眸更是染上了一层幽色。
宣绫靖却是又转头看向云凌,问道,“澜夫人的弟弟,到如今,应该有多少岁了?”
“差不多也是二十七、八。”云凌思索地回了一句,低沉苍老的面庞里依稀夹杂了几分不解之色,视线徘徊在神情陡然变得深晦莫测的他们二人间。
听闻云凌的回答,宣绫靖眉眼不禁更是凝了几分。
因为云凌老将军所讲的这个故事,和慕亦弦当初随口一提的那个故事,太过类同,难怪从听云凌老将军提及,她心中就有一股奇怪的熟悉感。
阿弦曾说过,“阮寂从曾提过,他年幼之时,曾在竟乎绝望的寒冷里感觉到一丝温暖,那人施以他的那一碗夜宵,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滋味,而他一直在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
同样是那一饭之恩,同样是寒冷里的温暖,年龄又如此契合……
这般巧合,怎能不让她有所猜测!
“阮寂从,难道就是澜夫人的那个弟弟?!”宣绫靖迟疑地将心中的猜测道出。
慕亦弦尚无任何反应,云凌却是猛地一抬头,苍老低颓的面庞上陡然涌起了许多难以看清的神情。
“长公主,您说的阮寂从,可是那数月前传开的消息中,太后派在东帝,为太后探查东帝软肋的间谍?”
宣绫靖点了点头,如今外界传开的有关阮寂从的事情,确实如此,并未提及阮寂从是风引穹的手下。
阮寂从十多年前就混入了黑铁卫中,还深得慕亦弦的重用,可他却是太后派去的人,为的就是探查慕亦弦的软肋。
而实际上,在东渊之前的大乱之中,阮寂从也确实为太后传了不少消息,才让太后决意制住云夕玦,用以要挟慕亦弦。
宣绫靖的肯定,让云凌整个人陡然呆愣了片刻,仿若在思量什么。
可片刻之后,好像想通了什么,云凌目光悲戚而沉痛,恍惚间似乎又掠过一丝凄凉的明悟,眼里强打的神采也一瞬间暗淡了下去,仿若心死灯灭,再没了支撑下去的力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澜啊阿澜,何苦非要如此……玦儿她,玦儿她也是你的孩儿啊……到头来,还是你赢了,你赢了……赢了又如何,都不在了,都不在了啊……”
他凄凉的低喃着,神情时而痛苦、时而挣扎,时而温暖,时而懊悔,仿若深深陷入了某种回忆里,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