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触即发的沉默中,每个人都仿佛雕塑。
周荣的身体绷紧如弓弦,略略前倾,却又僵住。
往前一步,是刀光剑影,往后一步,是忍气吞声。
刀光剑影,便是与强敌撕破最后的面皮,打乱他统一天下的全盘计划。
可让人把挑衅的横幅挂到了太极宫顶上,又如何能忍气吞声?!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中弥漫了岩浆一样的窒息。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恍若一滴水珠划过黑夜,突然响起一个清淡的声音。
“皇上怎么忘了,早已让奴婢备下一份厚礼,以表我国礼尚往来之情?”
周荣回头,万素飞正低垂着眼,看不清面上什么神色。
“是了,你去”,他一怔,随即笑起,他还不知道万素飞究竟要干什么,但他知道那绝不是一般的事情。
于是天地间闪动一点青灰,朔风野大,将那白练如风帆一样鼓起,这灰影一个纵身飞跃,在上一踏,留下淡淡一个脚窝,整个人便再次借力腾起,乘风直上。
由天空俯瞰,这情景犹如那太极宫两仪殿是三面青山,一道飞瀑自山顶而下,流成雪白的河流,而一只苍鹰便低翔滑过,由那白河瀑布逆流跃遏,分波逐浪,翔入云巅。
而她手中是什么?
是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将军鲜血、少妇胭脂一样颜色的葡萄美酒,白玉纹鸾精致的坛,本来铺陈在迎宾的华筵,却被一只玉腕轻轻扣住,挽上云天。
只见电光火石间,灰影到了顶,一个翻身,便迤逦着那白龙流光般滑落,然而不只是她一个人直坠,身后拖起一道艳丽的长帘。
铁戟银枪般一道赤红,从硕大的“天”字中间直刺而下。
“未?!”底下有人惊呼出声。
那腾挪却还远未收势,接着惊鸿般的一撇,扫过第二个“心”字,浅浅一折,定在第三个“取”字。
“未——必——敢——”,众人完全反应过来,这三字显现,第四个字不作他想,有口快的,已经狠狠喊出最后一个“来?!”
一笔之差,便是完全相反的意义。
何况是这等嚣张的手笔。
由“天心取米”到“未必敢来”,将是多么的痛快!
不愧是万素飞!看着蒙利戈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脸色,周荣简直忍不住想要笑出声了。他身后众人,眼中也都是振奋。
然而,好像有什么问题,始料未及?
他的嘴角刚刚有一丝拉动,表情就重新凝固在了脸上。
比起第一“笔”的浓墨重彩,第二画已经显得萧疏许多,而第三个字上的一折,酒星稀落,似乎已是强弩之末。
也就是说,万素飞控制失误,四个字没有走完,就没有酒了?!
`
很不幸,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别人看万素飞豪情潇洒,但对她自己来说,怎么会没有一点点紧张?
这方法出于急智,事前没有演练,事后更没有补救。
想那被风鼓起的素练,能禁多大重量?因此她早知道,此去全在拼死提着一口锐气,中间若有半点犹疑,迟滞了弹起,便会踩塌白绢,就算不至坠落尘埃,也休想再上的去。是非成败,全在此一举!
于是当她成功驾驭狂风,急上十数丈登顶,不禁长长舒一口气。
而这转瞬间的松懈,就导致了致命的失误。
当她双手第一次扬出,心中已经暗叫一声“不好!”
眼看着那皇家精致的玉坛一下子空出一多半去,她心脏一下子收紧,后面可是还有三个字的,跌得粉身碎骨的风险她都冒了,若在这种地方出问题,那才叫一个功亏一篑!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她有意节省来用,殷红的佳酿,还是在那个“敢”字之处枯竭。
此时此地,让她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惊心动魄的颜色去?
怎么办?怎么办?
万素飞脑中飞转,心中暗暗发愿,在这不到三丈的距离里,愿神赐她一线灵光,想出办法,她将不惜一切地去实行……
`
殿前众官眼见她整个人还在飞速下滑,手上的白坛却再也扬不出绚丽的朱色,所有人的心都像被什么揪着一样,在嗓子眼生生堵着,放不下来。
五尺、三尺、一尺……她无法遏制地靠近最后一个血红的大字……
算了,周荣有些失望地强迫自己闭起眼睛,不要要求她做得太多。
戎人的脸上则有了些缓和的神色,如果她就此失败,好歹大家也算平手,他们能挽回一点面子吧。
……
但是,等等!
那是什么声音?
一声隐约而清脆的玉碎?
、
只见那空了的酒坛被当中一击,梨花四溅,雪片纷飞,然后,还没看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便是鲜艳的浓赤,火焰彤霞一样喷射,在最后一个字上方划过一道斜虹。
……
白绢依然招展,如瀑般挂在大周最高权威的太极宫顶,上面四个血红的大字,随风翻卷。
然而庭下双方的神情,已经在瞬间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戎人的脸上大多先是惊愕,继而蒙上了一层惨灰,那魁梧男子的胡须都一个劲颤抖。
她到底将最后一笔写上了……
这一笔,让他们带着“天心取米”的志向来,却得了“未必敢来”的答复回去。
许久,苍狼远才开口,“将军送的礼,将军请自己收下”,说着,一脸跟蒙利戈都是撇清。
周朝的百官面目依然温雅,可眼中掩不住的得色。
也有人讶异,就算听说过万素飞的事迹,却不知道她有如此轻功。
但有一个人除了得意和惊讶外,更多的是担心。
周荣目光落向远处那点青灰,在飞扬的白练之下,格外显得她瑟缩成一个小点。
他看得清楚,在第三个字上,已经没有酒了,连酒坛也被击碎。
那么最后那斜斜的一笔,是用什么写的?
`
万素飞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看飘摇的白帆。
可惜呀,最后一笔到底斜了,那个字好像介于“来”和“采”之间。
但她真的没办法,她尽力了。
她手中还捏紧着一片玉棱,微微发抖,依稀有鲜红从上面滴滴落下,跌落尘埃。
她是不是跟大周皇宫犯冲,怎么打从进来,老受伤呢。
所有人都过来了,很多目光打在她身上。
周荣看着她,衣服被划开一大条口子,当然裂缝的不只是衣服,胸前被浓稠的鲜红浸润,与内监本来青灰的服色混合,变成一种奇怪而浓郁的深紫。
显然,在她发现自己致命失误的时候,迅速而果断地做了另外一个决定。
于是青空玉碎,赤血为旗。
残忍的华丽喷溅,一如既往地骄傲又偏执。
果然很……
周荣头脑里想找一个形容词,可是似乎没有十分确切的。
最后他暗暗点头,嗯,果然很……很万素飞……
`
苍狼远看着面前的女人——内监的黑色纱帽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一头长发倾泻,他确定这是女人。
应该说,他有点吓着了。
不只是机敏,不只是身手,她从沾着血珠的睫毛间望向他的时候,真的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可怕。
这是周荣的女人么?
他在内心判断了下,应该不是,如果是宫妃,不会出来抛头露面。
看她脸上有一块纱布贴着,大概是受过伤,周荣不会对她有任何染指的想法吧
汉人的男子,果然都是这样。
`
不过他还不是最惊讶的人。
最惊讶的人叫做江轩。
一段时间以来,万素飞都对他做了刻意躲避。这天的情况,百官站的很靠后,周荣的仪仗又有一堆,万素飞自恃穿着内监服饰混在里面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事实上,如果她不是这么大出风头,他确实是没注意她的。
不是不叹服的。
可是,当认出是她,如同看到一只小绵羊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那感觉真是……可想而知。
不用再说什么,一瞬间他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满腔都是热辣辣的羞愤。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妄动,只是目送周荣叫来太医,送万素飞回去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