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避 难

虽说日本人在上海的每一处交通要津都设立了哨卡,对出入境者的携带物严格检查。但打着76号的幌子,再加上雾隐健太的陆军手牒,过哨卡几乎没费什么劲。一行人走出港口,只见街市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全无往日大上海的气象。黑兰见到这样萧条的景象,嘟着嘴说:“还当这上海滩有多了不起,我看也不比济南城强到哪去……”

雷震感慨道:“还不都因为日本人?我之前来上海的时候,满街都是人。黄包车、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商铺的幌子扎着堆,恨不得挑到天上去……唉,谁叫咱们守不住呢……”他说的是实话,自1937年上海沦陷后,在日寇的铁蹄下,这座繁华的都市除了租界尚未遭到蹂躏外,但凡中国人聚居的地方都难逃被洗劫的厄运,虽然日本人嘴上说“贸易自由”“增进繁荣”,但实际上却对士兵的种种暴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让相当一部分市民离开上海逃往外地避难,街市上,除了寥寥几户商铺尚在营业,大部分生意都关了张,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萧条局面。

但雷震和黑兰他们并不知道,即便大上海破败如此,可还是有一支人群把这里当成天堂。毕竟,这里虽然凋敝,但至少没有人会打着宗教的幌子强迫他们劳动,限制他们的自由,更没有人会以“剔除劣等民族”的血统论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威胁。到1940年时,已有近四万人远渡重洋,来到上海,把这座城市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重新开始生活。

他们,是整个20世纪被迫害得最惨重、承受苦难最多的人;他们,也是最具商业头脑,最有生存韧性的人。他们的名字是犹太人。

看到这般景象,听到这种言语,身为军人的贺振良只觉得如芒在背羞愧难当,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雷掌香,咱们既然有约在先,我也同意你把东西先拿给祖师爷,还是少发些牢骚,尽快动身吧。”

听他叫自己“少发牢骚”,雷震已知道刚才那番话说得这位军官脸上挂不住,忙答应道:“咱们先安顿下来,我这就安排人去订车票。”说着便对小石头和大庆交待几句,等两人去了,几个人雇了两辆马车,走到近租界处又下车步行,快中午时,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院子的主人是上海一地有名的工匠,姓孙,行九,兰山帮头人人尊他一声“九爷”。儿子儿媳早年间得了疟疾过世后,他就和老伴领着孙子一起生活。孩子名叫石头,从小伶俐过人,记人记事几乎过目不忘,但就是学不精手艺。这次他坚持让小石头跟雷震去香港,一来是想让孩子见见世面,丰富阅历;二来盼着掌香能在手艺方面加以指点,让这块“石头”稍稍开点窍。见雷震带着众人回来,又听说孩子平安无事,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一番相见欢后,听到76号众人被害的消息,不禁一通唏嘘感慨。在介绍贺振良三人时,雷震只说是朋友,并未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孙九爷知道规矩,也不多问。等大伙都安顿好了,雷震看看天色渐晚,便找个由头单独溜了出来,骑上自行车来到租界南面的一处店铺。

暮色昏沉,街上少有尚在营业的店面,雷震借着路灯的残光,辨认出招牌上是写着“德隆药铺”,便把车停在墙角,走上前去敲门。这个联络点他从未来过,要不是因为身上的情报相当紧急,上线绝不会叫他送到这里。

按照约定,他敲了四下门,前两下间隔较短,后两下间隔较长。

“哪位?”门里传来一个声音。

雷震继续按照约定回答:“钱掌柜,俺八婶子病了,就是陆家嘴的姚寡妇,她叫俺找你讨两副药……”

门开了,一个穿着褐色长衫,四十多岁的男人紧张地打量着他,雷震低声问了句“钱掌柜?”男人微微点头,说:“这药没有成货,得现给你熬,你不急就进来等等?”听他对上了暗号,雷震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钱掌柜关好大门,神情松弛下来,招呼他:“阿弟,辛苦啦,快请坐”又端来一杯热茶。

雷震虽然笑呵呵地坐下,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故作轻松地四下里看着,仔细回忆来到药铺后的全部过程——自己说出暗号,这位“钱掌柜”对的暗号并没错,他的情绪、反应也都没错,可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钱掌柜在他身侧坐下,见他坐得有些局促,便指了指茶杯说:“阿弟,趁热喝口茶,然后再说事体。”

“阿弟”?这声热络的称呼听得雷震后背冰凉——他为什么不叫我“同志”?

从加入特科至今,他接触的每一个接头人员,不论熟悉还是陌生,无论对外的身份是巨商富贾还是贩夫走卒,互相的称呼都是“同志”。因为在这个简单的称呼里,蕴含着他们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志愿,共同的志气。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但为什么“钱掌柜”没用“同志”这个称呼?难道……?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用余光看向里屋时,竟在门边看到飘动的衣角,显然是有人埋伏在里面,便更加确定这“钱掌柜”有诈。他把眼一瞪,故作焦急催促道:“俺地个娘哎,你倒是快去熬药啊,咋还陪俺说起话来了?”“钱掌柜”尴尬地笑笑,却并不起身,说:“熬什么药啊,咱们快说正事吧。”

雷震急躁地说:“哎呀俺地娘哎,啥正事?给俺八婶子抓药不就是正事?你还不慌不忙……”他咧着嘴一拍大腿:“俺这急惊风咋就碰上你这么个慢郎中?”说着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

“钱掌柜”紧忙拦住他,问:“哎?干嘛去?”

“干啥?你不给俺抓药,还不兴俺去别的药铺看看?”

不料那“钱掌柜”一见他要走,立刻张着手挡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说:“还想去哪?都说出陆家嘴的姚寡妇了,不把正事说完别想走。”

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埋伏在屋里的人正朝自己走来,雷震暗叫不好,假装听话地答应道:“好吧”,佯做转身进屋状,趁对方稍有松懈,他猛然转回身来,使出全力把面前的人连着大门一起撞开,跨上自行车夺路而逃。身后枪声大作,他只觉左肩一热,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蔓延开来。

知道自己中了枪,雷震生怕情报被血浸了,忙把那只信封揣到另一侧的怀兜。可能是他蹬得太过用力,拐上大道没骑出多远,车链条竟“喀”地一声断了。

雷震万没想到车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四下里一看,陌生的道路两旁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只在黑黢黢的小弄堂里有一家门前还亮着灯,他来不及细思考,把车一扔,踉跄着跑过去砸起门来。

开门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见到他狼狈的样子,女人原本堆着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黑着脸问:“干什么?”

“有人追我,求你让我躲躲。”见对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雷震紧忙说:“救救我,我不是坏人。”

女人迟疑了一下,随即便拉开门,说:“来!”

她拽着雷震,来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小屋。推搡着把他交给屋里那个同样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又匆匆嘱咐:“把他藏好,小心点。”拎起凳子上搭的毛巾,仔细地抹净滴落在门口的血迹,带上门,“噔噔噔”走下楼去。

雷震捂着肩膀,四下里一看,见这屋内陈设相当简单,除了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把椅子外再无其他物品,虽然墙上贴着壁纸,梳妆台上摆着玫瑰花,床上还挂着纱帐,但这些雅致的东西铺陈在狭小而老旧的房间里,让这种被营造出的“高级感”反而显得很俗气。他瞟了床上坐着的女孩——猩红的嘴唇和厚重的粉底,再加上露着半拉胸脯的裙子……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地方是哪里了……

那女孩指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袖,紧张地问“你……不要紧吧?”

雷震局促地笑笑,摇了摇头。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响动。起先只隐约听到一阵嘈杂。随即便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哎唷,亮着灯有么大不了嘛,那就是还没完事呀……”她说得很大声,似乎是在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

那女孩似乎也听到外面的话,逼着嗓子喊:“过来!”雷震急忙离开门口,贴着墙站好,见女孩摇着头慌乱地双手又是招又是摇,他只好走过去坐在床上,那女孩拽他躺下,一把扯过被子胡乱盖住,紧接着就坐在床沿卖力地晃动身体,发出一阵勾人心魄的声音。

纷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似乎有人说了什么,女人又说:“啊呀,这怎么好吗,人家在……”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被打断了,一阵叽叽咕咕后,似乎来人坚持要开门观看屋内的情况,便听女人敲着门说:“青草,侬开下门好伐?”

听到这句话,雷震心里暗暗叫苦,房间这么小,一旦开门,自己想不被发现都难。正要起身,却被那女孩一把按住,见她坚定地朝他比划了个“嘘”的手势,只好又躺了下去。女孩拉过被子蒙上他的头,雷震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在她声音中夹杂着一阵窸窸窣窣,又听她骂道:“开门开门,人家在办事好伐?十三点嘛?”紧接着听她下了床,“崩”地一声,似乎是她在重重拉开房门。外面的女人却惊呼:“哎唷!侬才十三点嘞,也不能光身子来开门吧?”

不等她说完,那女孩就破口大骂:“阿拉办事时候侬叫开门,不就是想看吗?来来来,看这里看这里,看够了哈?看够了滚!”然后又“砰”地一声,显然是房门被她重重关上。走廊里又传来一阵嗡嗡话语声,似乎还有人大声骂了句什么,隔着被子听不清楚。又过了一会,被子被掀开了,只听那女孩说:“出来吧。”

雷震翻身坐起,真诚地向她道谢。女孩摆摆手说:“不用谢,十三点是坏人,你是好人。”

“十三点?”雷震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想到她刚才脱光衣服帮助自己脱险时骂的就是“十三点”,不禁臊得面红耳赤。女孩见他忽然忸怩起来,“嗤”地一笑,说:“十三点就是76号啦,日本人的狗腿子。”

七六十三,原来如此。雷震心想这些人身为男儿,却甘心做日本人的奴才,在气节上连妓女都不如,这帮为虎作伥的家伙倒是的确对得起“十三点”这个绰号。想想又觉得奇怪,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76号的?”

女孩鄙夷地撇着嘴说:“这伙人隔三差五来我们这里检查,不晓得讹了多少钱,还能认不得?”见满床都是血迹,她又惊道:“你流好多血呀,得赶快包扎一下。”说着伸手就去脱他衣服。

雷震忙说:“不用不用,我这就走。”

女孩指指窗外认真地说:“十三点没那么快走,他们肯定还在这附近找你,你现在出去不是送死吗?”说着走出屋去,不一会拿着纱布和药水,和先前那女人一起进来,给雷震包扎伤口。

女人仔细地擦拭着雷震的伤口,一边还不忘埋怨女孩:“你脑子秀抖了?脱光了出去?”

女孩得意地说:“不然他们都往屋里看,不就坏了?”

雷震心怀感激,但这种救命方式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好说:“多亏姑娘……舍身搭救……”

女人哼了一声,翻个白眼说:“你以为她这招管用?她进屋后那帮十三点还要再敲门,要不是于先生被他们吵起来发了脾气,你早被抓住了。”

听她这么说,雷震回忆着刚才的情境才知道,自己能虎口脱险,原来多亏有位“于先生”被叨扰了好梦,把追来的敌人骂跑,自己才躲过一劫。想必这位姓于的先生是大有身份的人。但无论如何,要是没有这两个女人,现在自己只怕已经被他们抓起来了。便说:“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请把姓名告诉我,方便来日报答……”

那女人对这一番感谢却似乎很不耐烦,敷衍地说:“我叫大凤,你叫我凤姐吧。”又冲女孩一抬下巴:“她叫青草”。她一边在伤口敷上药棉,又说:“你运气真不错,没伤到骨头,子弹也穿过去了,没留在里边……”

青草顺着她的话说:“还有就是,你碰上个专业的护士给你处置……”见她笑嘻嘻地说着,雷震忽然觉得,这女孩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单纯可爱。听她俩现在说话的口音和刚才大不相同,便问:“你们不是本地人?”

“侬还真以为阿拉上海人啊?”青草笑笑,讲起了她的事来。从她口中雷震得知,这两人是舅甥关系,大凤原本和青草的舅舅一起开着家诊所,三年前上海沦陷时,丈夫死在日本人枪下。她一个女人家无以为生,只得干起皮肉生意。青草本是徐州人,父母过世后因无法过活,不得已才来上海投奔舅母,靠出卖色相换点银钱。谁都知道做妓女是低贱的行当,被人瞧不起,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总得活着啊……

见雷震听完后沉默不语。青草说:“你肯定在想,为什么舅妈不重操旧业,却要卖春,是不是?”

雷震慌忙解释:“没有,我怎么会……”

青草不理会他的辩解,看了大凤一眼,说:“她恨日本人恨到骨子里,当护士,就得听日本人的……”

雷震点点头,知道她说的没错。其时日本人向占领区内的医疗机构派出“诊疗班”,大肆开展所谓的“宣抚”工作,名义上是“开展学术交流,安稳中国人心”,实际上,则是要把整个医疗体系牢牢掌握在手里,以便中国的抗日志士得不到更多治疗。

凤姐剜了她一眼说:“一天天就知道乱嚼舌头,说这些干什么?”

“哎呀舅妈,你都救他的命,还怕他乱讲?他可是被‘十三点’追的呀。”

凤姐拍了她脑门一巴掌:“干活,哪那么多话?!”

处置好伤口后,凤姐安排他就在青草房里过夜。住她屋子已是无奈之举,再睡到她床上,雷震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执意要睡到地上。见他推三阻四,青草一哂:“怎么,嫌我这床脏?”

雷震急忙分辩:“我怎么会嫌这里脏?只是我一个男人,睡你床上,这要是说出去,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青草白了他一眼说:“不知道多少男人睡过这床,还轮得到你不好意思?”

雷震这才想起她的行当,暗骂自己反应迟钝,戳到恩人痛处。只好答应。青草服侍他躺好,抱起他的血衣出了屋。逃过一劫,雷震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相当沉,直到觉得有人不断摇晃自己才醒过来。

一睁开眼,就见青草急火火地说:“走,把你安全送出去,快!”

雷震迷迷糊糊坐起来就要下床,青草一面脱着他衣服,一面说:“换件衣服,你那件我给你洗了,都是血,穿出去就是找死……”

一想起情报就在衣兜里,他“激灵”一下彻底醒过来。一把抓住青草的胳膊,问:“我衣服呢?”青草被他吓得一愣:“我……洗了呀……怎么?……”

“衣服里的东西呢?”

听他这么问,青草如释重负,扔下句“赶快换好”就出了屋,不一会拿着几样东西回来,见信封好端端地,封口并没有被打开的迹象,雷震这才松了口气,说句:“谢谢你”却在心里盘算着万一她问起这封信来要怎么回答。不料青草对此竟一个字都没问,只是走过来帮他穿衣服。

换好衣服,青草前后打量着他,满意地说:“别说,我舅舅的衣服你穿上还挺合身……”见雷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上前挽住他胳膊说:“等会出去了你别说话,听我摆弄就行。”

雷震恍恍惚惚出了门,只觉得出门后她挽得更紧了些,整个身体几乎都贴了上来,分外温暖柔软。不禁脸一红,微微一挣,却听青草在耳边低声说:“别动!轻松点!”

说话间已走下楼,只见门厅里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穿戴整齐,正从凤姐手中接过公文包,身边也依偎着一个浓妆女人。见他俩下来,凤姐满脸谀笑,打招呼说:“哎唷,小哥也要走啊,侬不多歇会啦……”

青草脸贴在他肩膀上,甜腻腻地说:“我也舍不得,可这没良心的非要走……”说着照他的头狠狠戳了一下,又冲门厅里的男人抛了个媚眼。

男人冲她笑笑,说:“啊,这青草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青草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问:“对了,于先生,侬坐轿车走是吧?”见男人点点头,便笑得更加妩媚,说:“那能不能麻烦您送一下我家小哥呀?他昨天没休息好,可别叫他淋了雨。”

见于先生踌躇着没回答,凤姐嗔怪道:“于先生那么忙,哪有功夫管你的闲事?别说下雨,就是下刀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哎哎哎……”于先生被说得脸上挂不住,赶紧抬手止住她,大方地说:“青草的要求,我怎么能不答应呢?是吧?”随后便问雷震:“不知这位小兄弟要去哪里?我送你。”

雷震说了个离孙九爷住处不远的地址,便跟着于先生上了车。一路西行,见附近的路口都设了卡子,有穿着短衫的人在盘查行人及过往车辆,想必是76号还在继续追捕自己,不禁对凤姐和青草更加感激。心说昨天如果冒失地走出来,肯定会落入敌手。

他们所乘的,是一辆挂着黑牌的轿车。在当时的上海,能坐进黑牌车的都是大人物,76号这帮小碎催自然不敢拦下检查。于是在20分钟后,车子畅通无阻地开到了目的地。看看附近已没有卡子,雷震向于先生道过谢便要下车。那于先生也懂事,一路上对雷震没太多询问。只在这时摆出长辈的姿态劝道:“老弟,我们也算同好,但年轻人可别在这上面太耽搁,要知道爱惜身体呀……”

雷震含糊地答应着下了车,目送车子走远后刚转过身,就看见了严老七和黑兰,黑兰怒冲冲地叉着腰瞪着他问:“你干什么去了?我们找了你整整一宿!”

“我……”他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只听黑兰又嚷:“这是谁的衣服?哪来的?”严老七忙打着圆场说:“哎呀,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你个女孩家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说着揽过雷震就走,还冲他挤了挤眼。原来他见雷震脸色不好,眼圈乌黑,甚至连衣服都换了,又隐约听到车里人对他说什么“爱惜身体”,便猜这年轻的掌香想必是耐不住寂寞,偷偷去寻花问柳,以至于把衣服搞脏到穿不出去。这也算是情理之中,但却不方便对黑妞明说,只能说几句含糊话蒙混过去。

见严老七跟自己挤眉弄眼又笑得十分猥琐,雷震当然清楚这老哥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是洁身自好的人,此时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也没法辩解,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去送情报吧?只好一言不发,任由他搂着自己走回住处。众人见他回来,自然也纷纷发问。面对他们的问题,雷震只能继续保持沉默,少不得又是严老七站出来应付一番。在场的多是男子,见掌香神态萎靡一言不发,严老七遮遮掩掩语焉不详,便都稀里糊涂地明白了。这边老姚为他开脱:“年少风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边大庆引经据典:“子曰食色性也……”其他弟子也互相递着眼神,心照不宣。就连德高望重的孙九爷都说:“大上海莺歌燕舞,这个这个……掌香去领略一下也没什么不好……”贺振良是外人,不便多嘴,但看这场面也猜出八九分,和杜立相视一笑,彼此都点了点头,白珊鄙夷地白了雷震一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只有小石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掌香平安回来后,大家都变得格外活跃,也跟着傻呵呵笑起来。

黑兰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懵头懵脑地小声对唐静嘀咕:“师娘,他们说的什么鹰唱歌燕子跳舞,我也想看……”

唐静狠狠掐了她一把,失望地看看雷震,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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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雷震被帮头众人“安慰”得烦到不行的时候,李士群也烦到不行。在极司菲尔路76号东楼二层的办公室里,一大早就来了三个他不得不接待的来访者。

影佐祯昭厌恶地喝着杯子里有些发凉的茶水,不耐烦地问:“难道说集合你们的警卫和特工人员就这么难吗?你这个主任究竟还想不想干?”

正说话间,一个人推门进来,李士群见了,忙起身打招呼:“丁主任也来啦”。

来人是丁默邨,正是刚送走雷震的那位“于先生”。他为人狡黠,又好色成性。所以在风月场所不报真名,只在“丁”字里加上一横,就变成了“于先生”。见一次来了三个日本军官,除影佐祯昭和刹那外是熟人另一个却很眼生,便热络地招呼道:“机关长,森下中尉,你们来啦”,又问:“这位长官是?”

影佐祯昭简单地介绍了雾隐健太的身份后,丁默邨也加入了会议的行列,他不是主要负责人,只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用余光不断瞄向穿着制服的刹那。

李士群和丁默邨是典型的“墙头草”。这两个人最早都是共产党,后来又反叛成为军统的特务,最终又都看风使舵地投靠了日本人。在“76号特工总部”创立之初,影佐祯昭曾一再建议由日本人清水董三担任主任,以便牢牢控制住局面,但最终出于多方面考虑,还是把主任的位置给了中国人,并拨下数十万日元的启动资金和上千支枪,五万发子弹。拿出这么大诚意,日本人本指望这个特务机关能搞得风生水起,没想到丁李二人倒先起了内讧,先是李士群搞倒了丁默邨,坐上了主任位置后,他还不知足,又打着“人手不足”的旗号,利用自己青帮“悟”字辈的身份大肆招揽青帮弟子和地痞流氓,美其名曰“扩充武备”,实则是树立自己在帮派和机构中的威信。兰山帮头的弟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混进来的,本来兰山众人只是冲着这里收入丰厚才入了伙,但见他们干得都是狗腿子的勾当,渐渐也和他们疏远起来。看兰山的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干得吊儿郎当,甚至连开会都不到场。人是李士群招的,所以对这种“常态”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之任之。毕竟一旦整顿起来,会流失大量人员,到那时变成“光杆司令”不说,只怕日本方面也会消减各项开支,让他再没油水可捞。这时一听影佐祯昭说要集合全部外勤人员,他怎能不烦?

李士群思考再三,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说:“不然这样,我在三天内查出全部人员的动向,向您汇报,您看?……”

丁默邨也附和道:“对呀,现在他们都在工作,分散在各个地方,短时间内集结不上,毕竟我们也没有那么多车派给他们,只怕……”他话没说完,见李士群狠狠瞪着自己,便住了口。

李士群知道这位“副主任”打得是什么歪主意——添置车辆,就要增加开支,按照惯例,新增开支必定要由日本人对经费进行审核,他李士群花账那么多,这岂不是在找麻烦?但这些话又没法明说,只好用眼神让他闭嘴。

影佐祯昭却没心思琢磨那么多,只说:“不行,我现在就要求你集合全部警卫和特工,你马上去做!”又威胁道:“如果连你都不能约束他们,这样的特工总部我看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裁撤掉!”

面对机关长如此强硬的态度,李士群只好咬牙答应下来。主任号令一下,“76号特工总部”的警卫总队和特工总队立刻集结起来。只是这些人素来懒散,直到下午一点,两个不成体统的方阵才出现在宽大的操场上。

虽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但几个人谁都没心思吃饭。李士群心乱如麻,呆坐在椅子上如同木偶,丁默邨只盼能看场好戏,找到自己翻身上位的好机会,一面色迷迷地继续偷瞄着刹那。影佐祯昭一言不发,压着火坐得笔直,保持着机关长的尊严。刹那也绷着脸坐在他身侧,雾隐健太却已等得极不耐烦,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看着窗外这群乌合之众,心说当初怎么就让这样的家伙打伤了自己?一转身拿起李士群桌上刻有“风林火山”字样的摆件欣赏着,讥讽道:“阁下的部队,集结起来确实其徐如林,行动的时候,只怕你喊破了嗓子,他们也是不动如山吧?”

听着这样的评价,李士群挤出来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却见秘书推开门,探着头报告说:“主任,集合好了,请您检阅……”要搁在平时,他必然会说几句“没有规矩”“不知道敲门”之类的话来责备一番,但此刻却多亏他冒失地进来才解了围,连忙站起来,手一伸说:“特工总部队伍集合完毕,请官长们检阅!”丁默邨早走到门口,推开门用手扶住,说:“请!”

三人被丁李二人引着下了楼。见领导站上讲评台,操场上的说话声小了下来,但队伍依然站得歪七扭八,与台上站得标杆般笔挺的三位日本军官形成鲜明的对比。

丁默邨看着洋相百出的两个方阵,打定了看笑话的态度,在最靠边的位置站定。李士群却被这群手下搞得头大,只盼尽快核对完人数好送走这三尊“瘟神”,先上前一步大声说:“都有了,接下来请森下中尉点名,你们都给我精神点儿,谁要是敢冒名顶替,就地枪毙!”说完把花名册递给刹那。刹那踢着正步向前迈出,双手接过后一个标准地原地向左转,再迈两步后向右转过身来,立正站好,开始点名。

“刘长富”

“到!”

“楚春有”

“到……”

“张民成”

“到,到……”

每念过一个名字,刹那先抬眼看看应答之人,然后在名册上做下记号。就这样,一直点了百来号人,没出什么岔子。

“徐灵山”

“到!”

刹那抬头看着这个人,握着笔的右手迟迟没有动作。她眯着眼看了几秒,回忆着他的样貌,又低头看看名册,喊道:“楚春友”。

这次无人应答,台下骚动起来,周围几人纷纷对这个顶替徐灵山应答,其实叫楚春友的人指指点点。刹那冷笑一声,走下讲评台,依旧是迈着标准的正步,来到这人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问:“刚才的命令,你听见了?”

楚春友一脸懵地问:“啊?……什么命令?”

刹那死死盯着他,依旧面无表情地问:“点名前你们主任下的命令,你没听见?”

楚春友被她看得有些慌乱,但仍痞里痞气地答道:“听见了听见了,嗐,主任的命令我能听不见么……”

“很好。”刹那点点头转过身,见她没怎么为难自己,楚春友刚松了口气,冷不防她忽然从腰里抽出枪来,背着身把手一扬,就听“叭”地一声脆响,楚春友的脑袋立刻变成了血葫芦,整个人像失去倚靠的面袋子般栽倒在地上。见这女军官如此辣手,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满场的人都吓得破了胆,谁也不敢再乱说一句话,整个操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刹那把枪插回腰间的枪套,利落地扣上,又踢着整齐的步子回到讲评台站好,扫视着台下的众人说道:“我再重复一遍,点名时冒名顶替的,就地枪毙!”她略一停顿,大声问道:“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台下传来稀稀拉拉地回答声,显然都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刹那厉声呵斥后又大声问:“听懂了吗?”

“听懂了!”众人高声回答,端的是整齐划一,气壮山河。

十五分钟后,刹那点完了全部名字,除徐灵山外,尚有七人没有到场。回到办公室,影佐祯昭下令立即抓捕这八人,又吩咐李士群把他们的资料拿来。李士群不敢怠慢,亲自去资料室取来了这八人的资料。

雾隐健太端详着资料中徐灵山的照片,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让他想起埋伏在谦记旅社衣柜中袭击自己的人,还记得自己用匕首戳进他的腋下又拧了几圈,这家伙连吭都不吭一声。

“硬汉子”忍者想。接着在籍贯一栏看到“山东聊城”,便皱着眉问李士群:“你的部下,并不都是本地人吗?”

听他这么问,丁默邨忙答道:“我们工作量大得很,本地人不够用,李主任就扩招了不少青帮中的骨干来帮忙……”其实打着招人的旗号领冒支他也有份,但这么一说,就把全部责任都推了出去。见李士群看他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这才讪讪地住了口。

刹那翻看着一份名为“李四宝”的档案,对雾隐健太说:“这家伙也是山东人。”雾隐健太凑过去一看,见照片上的人一脸痞相,两只小眼却精光外露,正是在百利旅社里羞辱刹那又在死前高声叫骂的那人。一看籍贯,也是山东聊城,“难道这些家伙都是来自山东?”他想到了关联,忙翻看起其他档案,最终在这八份档案中,找出六份山东籍贯的档案。

雾隐健太默默计算着人数——谦记旅社里伏击自己的是徐灵山,旅社门前被自己干掉了两个,百利旅社中用断首苠杀死一个,伏壁爪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是侮辱刹那的李四宝。

六个人,就是他们!

想到这些人打伤自己,一路阴魂不散地紧紧尾随,他们的同伙害得自己差点命丧大海,他头发根都立了起来,把六份档案摞成一叠往李士群面前一摔,厉声问:“这都是你招的吗?”

李士群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说:“是呀……”丁默邨再次拆他的台,补充道:“外地的都是青帮中人,都是李主任招进来的……”

忍者狞笑着问:“那他们现在在哪?”

李士群见他的神情简直像要扑上来吃了自己,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说:“他们……”没等他说完,丁默邨看准时机接话道:“他们都在按李主任的命令执行任务……”

见他在这个时候把责任都推给自己,李士群又惊又怒,指着丁默邨问:“老丁,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在哪我怎么知道?”

影佐祯昭看出苗头不对,忙摆手示意他别动气,板着脸对李士群说:“都冷静点,我们之所以来调查76号,是因为你们的特工干扰了我们的行动,李主任,我想知道这几个人在香港的活动是不是执行你的命令。”

在场的人中,最希望尽快了事的不只是李士群,还有影佐祯昭。这次的行动让他失去了得力的手下,得罪了恩情深厚的浅野财团,找金印的事也被武藤章抽走,非但告诉他“不得插手”,还叫他“全力配合”。这一笔笔账算下来,竟是满盘皆输的局面。最让他头疼的是,找金印的任务是由调查部长亲自布置的,关乎国运的头等大事。如果76号的行动真的是出自李士群的指使,不但这个“特工总部”保不住,就连他影佐祯昭自己的官帽都不见得能保住。此时此刻,他比打着小算盘的李士群要烦乱万倍,只盼着李士群一口咬定这些妨碍雾隐健太的人不是由他指派就万事大吉,哪怕他说的是谎话,只要先把这个难缠的部长助理答对走,再把证据消灭干净,谎话也就成了事实,自己的位子也就稳了。

李士群完全懵了,愣了半天才问:“香港?他们去香港了?”想了想又开始给自己的手下找补:“是不是香港有敌特在活动,所以……”

越描越黑,越解释越像掩饰,影佐祯昭再也按捺不住,扳住李士群肩膀,下死力晃着他吼道:“你就说他们是不是你指派的,别再说废话了!”

李士群从没见过机关长发这么大火,连忙回答:“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不可能派他们去香港……”

影佐祯昭松开手,不断做着深呼吸,待情绪平复些后,说:“那就好,你把跟他们有关联的人找出来,现在就去。”

李士群这才反应过来——这帮人肯定是惹了大祸,否则怎么可能让大佐机关长带着一个参谋部的少佐来检查76号?既然日本人不是针对他,当然要知无不言,把麻烦甩得越远越好。他简单看了看这几份材料,说:“他们都是孙老九引荐来的。”见影佐祯昭没什么反应,紧忙又解释:“当初我看他们身手不错才留下的,没想到这几个混蛋懒散的很,平时……”

听他说这人叫“孙老九”,雾隐健太蓦地想起在香港时,那个拿督曾说过,是一个叫什么“孙九爷”的手艺人拜托他买下金印。心里立刻豁亮——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原来根源竟在这里!他不待李士群说完便粗暴地问:“别废话,这个孙老九是干什么的?”

“他就是个做工的手艺人,不是什么有头面……”

雾隐健太再次打断他,喝问:“他在哪?”

李士群眼珠一转又盘算起来——这孙九爷虽说只是工匠,但高低算是兰山青帮的大人物,在上海人缘又甚好。如果把他出卖了,只怕自己会遭受青帮唾弃。可到这个份上,不把他交出去只怕又不妥。思来想去,想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助理阁下,我马上派人把这个孙老九抓来,这种力气活就交给我们吧……”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想借机放跑孙老九,这样既执行了命令,又卖了人情给青帮,至于人没抓到,那可怪不得他,只能说是运气不好罢了,谁能保证每一次任务都顺利完成呢?

不料雾隐健太指着窗外冷笑道:“派人?就这帮人?我可信不过”又指点着李士群说:“我也信不过你,把地址告诉我,其他的不用你管。”记下地址后,他扫视着李士群和丁默邨说:“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如果走漏消息,你们俩谁也别想活着!”说罢三人便起身离开,李士群如意算盘没打成,愁眉紧锁地呆在当场,丁默邨憋着笑看主任吃瘪,一面目送刹那窈窕的身影离去,一面惦记着要怎么才能把这个前凸后翘地日本娘们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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