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恶 斗

浅野重一躺在宽大的浴缸中,把四肢尽量舒展开来。他把那口略有些冰冷的红酒咽下去,心里满是得意:虽然在拍卖会上丢了面子,但最终的赢家毕竟还是自己。

直到动身前往香港之前,父亲才把最后的底牌亮给他看。这让他感到相当不舒服——既然都安排了高手去偷金印,又何必劳烦我去拍卖会上出价?

“要优先采用正常的手段,光明正大地买下金印。假如价格被哄抬到无法接受,这时候我们才有理由采用非正常手段。不然,就违背了道义!”记得他提出这个问题时,父亲是这样说的。

一想到老头子讲这番话时满脸郑重的表情他就想笑——都准备了非正常手段,还用正常手段干什么?不麻烦吗?都什么时代了,还遵循着“道义”,讲究什么“光明正大”?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哪!

虽然对父亲的决定充满不屑,但浅野重一还是得一丝不苟地去执行。毕竟,现在浅野家的大权还在父亲的掌控下。假如拂逆这老东西的话,自己的继承人位置怕是会有危险。

门铃清脆地响了两声,几声沉重的脚步声后,浅野重一就看见小山一样的纲田出现在客厅里。这个前相扑手在浅野家效命近八年,相当忠实可靠。

“如果是酒店送的宵夜,就不用收下了。”浅野重一冲着纲田的背影吩咐:“我困了,泡汤之后就睡了。”

“是!”相扑手头都没回地答应着。

看着相扑手的背影,浅野重一无奈地摇了摇头。父亲遵循道义的决定仅仅是让他不屑,但是,让纲田和他共居一室,二十四小时贴身守护的决定则让他头疼不已,是真的头疼——这个大家伙虽然睡在总统套房的外间,可他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了,简直像在屋子里开了台马达。

最多再坚持个一两天,就可以回日本啦!

纲田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娇小的女服务生推着一辆小推车站在门口,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推车上摆着水果和点心,显然是酒店为贵宾准备的宵夜。他想起主人的吩咐,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不料那女服务生见他摆手,却不离开,脸上依旧挂着笑,忽然狠狠地推着车撞了过来。

纲田虽然胖大,反应却快,一抬左手止住推车。心想老主人考虑得真周到,要是没安排自己贴身护卫,这女人必定会伤到少主。他手上较劲,推着车反冲过去,这一下力气好大,那女服务生来不及避开,被这一推抵在走廊的墙上。

见对方露出惊恐的表情,相扑手狞笑着伸出右手向她脖子抓去。他身高臂长,即便中间隔着推车也能轻松够到。那女服务生无处躲闪,直接被抓住了脖子,她下半身被推车把手牢牢抵住,动弹不得,只好死命捶打着他的胳膊,徒劳地挣扎着。纲田正要用力把她拎起来,忽然手腕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女服务生心有余悸地向倒在地上的相扑手看了一眼,愤怒地瞪着从楼梯拐角慢悠悠地转出来的两个人,憋着嗓子质问:“怎么不过来帮我一把!?”

“哎!我是要来帮忙的,老大拦着,没辙!”袁伟笑嘻嘻地撇清自己,毫不客气地把过错推给领导。

贺振良冷静地说:“他正捏着你的脖子,我们冲上来,换成你会怎么做?”

“换成我……”白珊按这思路一想才明白老大的苦心——假如刚才两人真冲上来,敌人必定会先捏断自己的脖子,减少一个对手。而如果他们不现身,敌人已经制住了自己,自然不必急着开杀戒。

见她似乎是想明白了,贺振良淡淡地说了句“收拾一下”,绕开地上的纲田,向屋内走去。

白珊整了整带在中指上的戒指——那里面的麻醉剂足够放翻一头牛,冲袁伟挥舞着,摇头晃脑地炫耀着自己的“秘密武器”。

“去去去,这手势女孩子别乱比划!”袁伟瞪起眼,冲她狠狠比出中指,扔下句“收拾一下”跟着贺振良也进了屋。

“哎?怎么干活的是我,收拾的还是我?”白珊气鼓鼓地看着两个大男人的背影,忿忿地朝地上的肉山踢了一脚。

四人小组里,贺振良过于端庄,杜立沉默寡言,所以袁、白两个年轻人关系最好。见袁伟大模大样地训自己,又偷奸耍滑逃避劳动,白珊只好吃力地把那座肉山拽进屋来,虽然累得呼哧带喘,还是没忘了冲着袁伟做了个鬼脸,

浅野重一听见门口有动静,喊了两声“纲田”却无人应答,顿时紧张起来,慌里慌张地披上浴袍走出浴室。只见自己的保镖被扔到墙角已不省人事,客厅里站着三个陌生人,其中一个年轻男人正端着手枪指向自己。

“你们要干什么?”

贺振良一撩长衫坐在沙发上,用日语平静地说:“浅野先生,别紧张。我们只想跟你聊聊。”

******

刹那走出两个街角后,匆匆钻进电话亭。按照约定,她要在第一时间向浅野重一报告得手的消息。

“喂喂?”浅野重一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并不是从睡梦中醒来。

“我把鱼送到哪里?”刹那依照约定的暗语问。

“送到……”对方停顿了一下,电话中传来一阵翻腾声,接着便听浅野重一没好气地说:“送到我这里吧。”

“送到你那里?……”刹那疑惑地问,正要追问,却听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传来一个甜腻的女声娇嗔道:“快一点嘛,急死人了……”

“嗯……”浅野重一不耐烦地说道:“赶快送过来吧。”这句话刚说完,隐约听见那个女人发出一声愉悦的声音,电话就被挂掉了。

“纨绔子弟真是不可靠!这么要紧的时候,居然在寻欢作乐!”刹那咬牙切齿地想。她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电话里,不但浅野重一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连贯,身旁的女人居然还嗲嗲地说着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按理说,交割金印得选一个安全的地方才是,金印失窃兹事体大,皇家香港警察肯定会马上开展调查,而浅野重一就住在告罗士打,那里虽不是失窃现场,但一定也是警察要重点调查的地方。他这不是在玩火吗?不过既然对方坚持让她把金印送到他下榻的酒店,刹那做为执行者只能服从。

服从,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也是忍者的本份。

刹那是军人,更是忍者。

刹那走出电话亭,借着蒙蒙亮起的曙光,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穿着的旗袍上到处都是褶皱,腰部的扣子还绷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肤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子可没法见人吶,先回去换件衣服吧……

*******

告罗士打酒店四层的总统套房内,浅野重一战战兢兢地放下了听筒。坐在床边的袁伟挤眉弄眼地对一直拿刀抵着日本人脖子的美女说:“哎!演的真不错嘿,声音再放荡一点效果就更理想了。”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收起刀,狠狠踹出一脚。袁伟灵巧地一闪,带着一脸坏笑远远跑开。

贺振良坐在沙发里,静静看着两位部下嬉闹。就在刚才,浅野重一还没等他使出太多手段,就主动配合起来,交待出此行的目的。

更让他欣慰的是,就在浅野重一招供没多久,窃贼就打来电话。在日本人通话时,白珊的表现更是格外出色。一句“快一点嘛,急死人了……”把贺振良搞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丫头,真豁得出去啊!”他赞许地想。

既然局面已尽在掌握,时间也满够用,贺振良便继续和浅野重一“攀谈”起来,明知故问道:“咱们说到哪儿了?”

浅野重一陪着小心答道:“啊,阁下问我为什么想要这个金印,我说这都是家父的意思。”

“噢。”贺振良故作恍然大悟状点点头:“那为什么你父亲这么想要这金印?”

“这件事,家父事先并未明示。”日本人小心地回答道:“他只说金印关系重大,要求我务必买下。”

“哦?”贺振良用嘲弄地眼神看着他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也只不过出价二十万美金,不是吗?”

“这个……”日本人吞吞吐吐地回答:“敝社财力有限……敝人也是按家父的授意办事……家父是遵从道义的……那个那个……”

“道义?”贺振良哈哈大笑:“你们日本人还知道讲道义?真讲道义的话怎么不大大方方买下来?却要找人去偷?”看浅野重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又问:“你们找的人身手应该很好吧?你对她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她很可靠……”浅野重一顿了顿,又解释道:“她是‘梅’机关的人,她的上司影佐祯昭大佐的祖上,是敝藩的武士,与敝藩有很深的渊源……”

有一种症状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指的是被劫持的人质因为性命操控在劫持者手里,人质觉得是劫持者让他们活下来,便对他们不胜感激。并对劫持者产生心理依赖的症状。浅野重一就是这种可悲的综合症的“患者”,因此对贺振良的问讯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怜浅野家世代豪族,雄踞广岛、赤穗等藩镇多年,没想到竟出了如此懦弱的不肖子孙。

这人的身手贺振良早已领教过。毕竟,能一击杀死狼犬的人绝非泛泛之辈。没想到竟会是来自“梅”的特务。知晓了对方底细后,他更加不敢怠慢,一扭头吩咐袁伟:“把特务的样子拍下来,快!”

在这支“古灵精怪”的小组里,要说射击格斗,袁伟是当仁不让的倒数第一,但他却是小组里受到嘉奖次数最多的成员。因为他不但精通各地方言,擅长跟人沟通,更是画得一手好素描,能通过大致的描述精准地勾画出肖像来。这一手本事让他总能在任务进行到山穷水尽时从最细微处找到突破口,屡屡建立奇功。此外,由于他的画逼真到几乎和黑白相片所差无几,所以贺振良从不说“画下来”,而是叫他“拍下来”。这种说法,也是对部下画艺的肯定和褒奖。

袁伟摊开记录本,按照浅野重一的描述认真地画着。白珊在旁又不老实,揶揄道:“唉……人家画画都是赚钱,你倒好,还得往外搭钱。画一张赔10美元……”

要搁在平日里,袁伟必定会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没看小爷正忙着”或者大模大样地来一句“就你话多,赶紧给小爷倒杯水去”之类的,但今天他对白珊的打趣却充耳不闻,只专心地画着,两道眉毛也越拧越紧。

不一会,袁伟就完成了画像。贺振良见他脸色有些难看,问:“不舒服么?”

袁伟茫然地看着画中人,摇了摇头。

贺振良从没见他在出任务时这样失神过,不禁纳闷,这小子一向大大咧咧,什么心事都没有,他这是怎么了?抬头看看挂钟,见距离刚才那通电话已过了十多分钟。他来不及多问,一把撕下这页画像交给杜立,吩咐:“你去大堂,她一露面就打电话。”又大声提醒另外两位部下:“都打起精神来,客人要到了!”

*****

从旅社脱身后,雾隐健太苦苦思索找回金印的方法。但目前的情况是,除了知道偷走金印的可能是个女人外,完全没有别的线索。该怎么办才好?天慢慢亮起来,路边开始零零星星出现行人。微弱的曙光下,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张贴在士多店墙上的海报吸引了——那是一张日本仁丹的广告。海报上,带着船型帽、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前方。

“仁丹胡!那个家伙!”雾隐健太蓦地想起,在拍卖金印的时候,这个留着仁丹胡的家伙一直在举牌叫价,直到最后那个香港商人开出天价他才作罢。自己离开会场时,看到这家伙也从会场出来,火急火燎的穿过大堂打电话。从他这些并不反常的行为中,雾隐健太梳理出一点线索——一直举牌叫价,说明对方想拍下金印;之后匆匆去打电话也许就是去通知同伙,可以行动了。

在谦记旅社那三个对自己下手的“虾兵蟹将”,目的也许只是吸引他的注意,好让那个女人趁机偷走金印!

“难道是他?”忍者苦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这种推测简直荒唐。但思来想去却发现,这荒唐的推测,竟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再去酒店看看!”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雾隐健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要出入豪华的告罗士打酒店,自己这副邋遢样子恐怕不行。

6月末的香港正值梅雨季节,气候湿热无比,居民们大多都会在窗外挑一根长竹竿来晾晒衣物。这为雾隐健太换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条件。没费什么周折,忍者就“顺”到一件挺合身的长衫。小心翼翼地包扎好自己的左臂,穿上长衫后,一想到脚行里有敌人的眼线,便不敢再乘坐人力车,步行向酒店走去。

*********

刹那一直在回想自己和浅野重一的对话。在开始行动前,他们已经约定,假如浅野重一遇到危险,接到来电后就会以沉默应答,直到刹那先开口。但刚才是他先开得口,也就是说,他很安全。不过这位浅野财团的董事真够可以的,这时候还有心思找女人,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可这从心底涌上来的不安又怎么解释?

简单擦洗一下,刹那换上一件蓝色的旗袍。作为女性,在开展行动时,她找不到比旗袍更好的选择。穿西装太扎眼(当时除了少数较为激进女性外,少有女人穿西装);学生装出入很多场合又不方便;宽大的和服或裙装在行动时极其不便,会很容易被刮到或绊到。只有旗袍,贴合身体曲线,把前后襟一撩即可解放双腿,作为战斗服可说是最佳选择。她所有的旗袍均出自一位上海制衣名家之手,除了颜色不同外,样式、面料、花纹、甚至装饰都一模一样。

换好衣服后,一想到浅野重一这时候可能还没结束他的丑事,刹那便打开提包,逐一查看起里面的物件来。

虽然金印在得手后第一时间她就验看过,但刹那还是把印着五三桐纹的盒子掏出来打开,再一次仔细验看后才放在一边,继续翻看起提包中的其他物件。提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金印外,只有一本名为“铃木洋平”的护照,厚厚一叠美元和一个精巧的香烟盒。

护照就是普通的护照而已,美元也是真正的美元,不过在烟盒的夹层中,刹那发现了重要的物品——一份日本军队手牒(军人证)。和普通手牒的亚麻布面不同,这本手牒的外皮是用软塑制成,更加轻薄小巧。看到内容后,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这人居然是陆军省调查部长的助理!

“要不要发电报向影佐祯昭汇报这一情况?”这念头只在刹那脑中闪了一下就被否定了——显然,连陆军省调查部都为获取金印派了人手,足见军方对此事的重视。但最终顺利取回金印完成任务的是自己,这个大功,没有理由不记在“梅”机关和影佐大佐头上。怎么能让给别人?

如果向大佐汇报,那就是给他出难题呀!

拿定主意后,刹那将除金印外的其他物品重新放回提包中。却把装着金印的木盒装入自己那并不大的女性皮包中。

女人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刹那也不例外。看着镜子里自己拎着皮包的样子,她皱了皱眉,把披在肩上的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仔细插好簪子后又端详了半天,才翩然离去。

******

凌晨四点左右,告罗士打酒店的前台值班人员在交接班没多久便接待了一位奇怪的客人。这位客人神态潇洒,自称是远洋轮船公司的调查员,一上来就询问酒店套房的外宾入住情况。这让值班人员很困惑——哪里有天不亮就来跑业务的?这家伙疯了吗?不过,在收取了对方为数不菲的“咨询费”后,值班人员还是把外宾入住表亮给他看,但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去叨扰入住的外宾。

就这样,雾隐健太顺利地知道了浅野重一所住的房间。

直接从大厅的楼梯上去的话,这帮家伙会起疑吧?忍者想。他神色自若地走出酒店正门,准备从侧门溜上去。就在他走出酒店大门时,一个拎着提包,身材高挑的美女正推门进入酒店。美女穿着件蓝色的高开衩旗袍,愈发映衬的肤白胜雪,让他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但这几眼扫下去,雾隐健太隐隐觉出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忍者,总是可以发现常人难以注意的东西。

扣子!

这女人旗袍上的盘扣,和自己在屋顶捡到的那枚似乎差不多。他扭身又转回去,压低帽檐挡住脸,假装不经意地从女人身边走过,再一次观察她旗袍上的盘扣。

错不了,除了颜色不一样,连花纹和款式都完全一样。

难不成,她提包里装的那个鼓囊囊的东西就是盛放金印的盒子?

要是这样,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交付金印。

而她交付金印的对象,应该就是那个留着仁丹胡的,名叫浅野重一的家伙。

如果这些推论是真的,即便是同胞,我也得把金印抢过来。

雾隐健太打定主意,加快脚步向侧门走去……

******

推开酒店大门的瞬间,刹那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完成忍术修业后,师父对她进行的最后一项测试。

那是一个午夜,在空旷的浅草公园里,师父指着面前的十个人偶告诉她:“这里面只有一个人偶身上带着炸弹,当我按下开关后,炸弹会在十秒钟后爆炸。”

“十秒钟?我该怎么做?”刹那忍住内心的惊讶,尽量平静地问。

“你不需要拆掉炸弹,只需要准确地找出炸弹在哪个人偶身上,只要把它拔下来,就不会爆炸。”

刹那望着面前竖立的十个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人偶,这些人偶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袍子,脸上都带着能剧的“若女”面具。人偶之间的间隔接近一米,在这样有限的时间内,绝无可能逐一查看,只能凭运气去找。可师父又没说炸弹究竟放在人偶的哪个部位,鬼才知道这该死的炸弹究竟是藏在面具后还是袍子下面!

十秒的时间,只够检查一个人偶。也就是说,这场测试她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就会粉身碎骨。

黯淡的光线下,“若女”柔弱可爱的笑容竟说不出的诡异。她有些胆怯地望着师父,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是逃开,我就杀了你。”师父倒是读懂了她的心思。说完这句话,他就扬起攥着计时器的手,厉声说道:“现在开始倒数,三……二……一!”

他的拇指按了下去,测试开始,通往死亡的倒计时开始。

十秒、九秒……

刹那走上二楼,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她装作系鞋带,蹲下去从楼梯的缝隙向下观望着,见没有人跟着自己,便深吸一口气,淡定地继续向楼上走去。

没等师父倒数完,刹那已经转过头去,迅速地打量着每一只人偶。这些人偶看上去一模一样,完全找不出不同的地方。

天呐!我怎么选!?绝望如同黑洞般,瞬间将她吞噬。

八秒、七秒……

走上四楼的走廊,刹那在总统套房门口停下来,观察着墙上的一个浅浅的痕迹——这里明明才发生过打斗。

她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视线也模糊起来,眼前的人偶似乎都活了过来,围着她邪恶地笑着。

六秒、五秒……

难道浅野重一被敌人控制住了?可在电话里他怎么没有按照约定的来?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当她努力大睁着眼,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偶时,却发现有一只人偶和别的都不大一样,这只人偶似乎正在向她冷笑,在她看着它时,心里会有一种异样的不安。

四秒、三秒、两秒……

她冲向那个人偶,掀起它的面具。

她向总统套房的那扇棕色的雕花木门伸出手去,仿若伸向当时那个带着“若女”面具的人偶。

“这一回考的不是能力,而是本能。”师父安慰着拔出炸弹后跪地痛哭的刹那:“能活下来,说明你具备感知危险的本能,有资格成为羽黑忍者。你要牢牢记住这种感觉……”

细长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门的时候弯了过来,在门上敲了两下。不安的感觉也到达了顶点。

门一打开,就有两支手枪指住她。她却相当镇定,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在对方示意下从容走进房间。在套房开阔的外间,她看到一个长相颇为儒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里间的门敞开着,浅野重一被床单拧成的绳子五花大绑,结结实实地捆在床上,嘴里还被一条毛巾紧紧塞住,而他那个肥壮的相扑手保镖瘫在墙角,一动不动。

拿枪的一男一女原本分列左右两侧,但在她进屋后,站在右侧的男人在带上门后却转到她身后,用枪口顶住她的腰眼。见这两人一个在后,一个在侧,以掎角之势牢牢控制住自己。刹那不禁暗暗赞许对手训练有素。

“金印带来了?”贺振良坐在沙发上,侧过头打量着刹那问。

刹那打开提包,把盒盖上的五三桐纹亮给对方看。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贺振良点了点头,轻蔑地说,手一伸,期待地看着她。她缓缓地把手中的提包放在身前的地上。

“踢过来,别耍花招。”贺振良的语气轻松的就像在发出郊游的邀请。

刹那没有动,直直地站在原地。

“踢——过——来。”贺振良一字一顿地说道。看刹那依然一动不动,贺振良无奈地摇摇头,向白珊抛去一个眼神。

“机会来了!”刹那暗想。她算准坐在沙发上的首领必定托大,不会亲自过来拿提包。只要身边拿枪指着自己的两人中有一个移开位置,自己就可以趁机动手。

不料白珊手一抬,抡起枪柄向她的脖子砸去——作为军统的精英特工,她深知只有躺下的敌人才是安全的。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没有破绽的动作,刹那还是找到了破绽。就在白珊移开枪口的一霎,她左脚猛地踢向自己的右脚,屈肘沉肩,整个身体瞬间向白珊倒去。

这一下动作太快,袁伟根本来不及开枪。他刚反应过来,就觉得膝盖剧痛,一个趔趄站稳后再看时,只见倒在地上的刹那正用一把亮晃晃的簪子逼住白珊的咽喉,白珊表情痛苦之极,嘴一张竟咳出口血来,想必肋骨已断。

虽然贺振良知道这个杀死狼犬的女人非同小可,但看到整个过程的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女人在倒地的瞬间左肘击打白珊肋下,右腿踢中袁伟的膝盖,右手的动作更是快到看不清,只见白光一闪,那把簪子就到了她手上。这哪是人类能完成的动作?分明就是鬼魅!

“放下枪。”刹那冷冷地说。

袁伟看着贺振良,后者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刹那手一用力,一丝殷红便从白珊的脖子上流出来。袁伟惊呼:“等等!”手一松,把枪扔到地上。

“孬种!”白珊瞪着袁伟恨恨骂道。刹那从地上蹲起身来,嘲笑白珊道:“蠢货,他舍不得你死。”说着瞟了眼袁伟,却见他正看着自己,眼神极其复杂。

两人对视的空当,白珊的右手已在地上摸索着握住了手枪。刹那察觉到她的动作,正待将簪子刺入,不料袁伟大叫一声飞扑过来。她万没想到这小子竟会如此,手臂疾扬如白蛇吐信般直刺过去。

血涌如泉。精钢制成的簪子几乎尽根没入了脖颈,却仍无法阻止血液喷出。袁伟用双手死死抓住刹那的右臂,嘴唇不断翕动,却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定定看着白珊。眼神中满是期待和不舍。

白珊悲痛欲绝,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翻身将刹那骑在身下,疯魔似的抡圆了手臂用枪柄死命砸着、刨着。刹那右手一时间无法挣脱,用左手抵挡了两三下后,冷不防用左肘猛击白珊受伤的右肋,巨痛之下,白珊大叫着栽倒下去。刹那趁势用手揪住白珊的头发,用力向地上撞去。

“住手!”里屋传来一声暴喝——贺振良正用枪顶着浅野重一的头。见刹那停下了动作,进一步命令道:“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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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无计可施,只得遵从吩咐,松开白珊。

贺振良更加用力地用枪顶了顶浅野的头,招呼着战友:“忍着点,拿着包过来。”

白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一动不动,惊恐地看着组长。贺振良正诧异间,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对,赶紧把包拿过来。”

他不禁大惊失色——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自己完全不知道?

******

就在刹那进到套房内不久,雾隐健太也到了四楼。他从房间里传出的对话判断,金印应该就在屋内。于是打开走廊高处的气窗,攀缘着酒店外墙,从套房的阳台爬了进来。幸运的是,在他翻进来的时候,屋里正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没有谁注意到他。这才让他得以如同黄雀一般,制住了贺振良这只捕蝉的螳螂。

“快!”忍者用枪指着贺振良的头发着号令——这把枪是他上一场战斗的战利品。

白珊捡起地上的提包,缓缓走向里间。

刹那用力将右手从袁伟尸体上抽出来。正待站起,却听雾隐健太吼:“别动,不然这头猪就没命了。”她心知自己速度再快,也绝不可能冲上去反制住对方,只好坐回地上,静观事态的变化。

就在忍者的注意力被刹那吸引的时候,贺振良迅速地与白珊完成了交流——他冲白珊眨了两下右眼。

白珊心领神会。这个信号表示,当组长再眨一次眼后,她将迅速向右边闪躲。这个动作是反劫持训练的必修科目,他俩早已配合得烂熟,当一人从背后受制并和队友的位置处在一条直线上时,两人会通过暗号沟通,同时向不同的方向闪躲以便避开敌人的射击并伺机反击。她微微点头,示意“明白”。

不料雾隐健太虽然看不到贺振良眨眼,但白珊点头的动作却被他看在眼里。他冷笑着用枪托猛砸贺振良的后脑,后者闷哼一声软倒在地。这倒不是他不忍杀人,只不过是投鼠忌器,怕开枪会伤到金印罢了。紧接着,他用枪直指白珊,眼里满是嘲笑,似乎在说“你们这点小伎俩还差得远”。见对方下手如此狠辣,白珊知道,这时候如果不遵从他,只会白白送命,不得已,只好走过去,把提包扔到床上。

雾隐健太一把抓过提包,打开一看不禁喜出望外——那只盛着金印的木盒果然在里面!一抬眼,见白珊正盯着自己看。他狞笑着举起枪,要将他们尽数击杀,转念一想,这浅野重一不但是自己的同胞,还是大财团的继承人,杀了他倒是会给自己惹麻烦,还不如就这么一走了之,让他们继续斗也好。便挎着提包,端着枪退回阳台。只见他右手一撑,整个身体借劲腾空而起,转瞬间已消失在阳台的边角。

见敌人离开,刹那触电般从地上弹起来,扑向白珊。不料白珊动作也异常迅速,她灵活地一跃,翻到床的另一侧,顺势捡起贺振良掉在地上的手枪,坐在地上指住床上的浅野重一。

眼见自己保护的要员受制于人,刹那不敢再妄动,换上一副笑脸说:“冷静点,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

“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白珊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打断了她的“好意”,用力扣动扳机。她知道敌人动作快得可怕,威胁浅野重一不过是用来制止刹那的动作,好让自己有时间调整一下罢了。袁伟的仇怎可能不报?一声清脆的爆响后,浅野重一胖大的头颅如同被石块击中的西瓜,瞬间绽裂、浆水四溅。她开完这一枪,又把枪口朝向刹那,继续射击。

刹那万没想到,这柔弱的姑娘下手竟如此果决。见她举枪,急忙向右侧躺倒,趁白珊站起身来的空当,就地团身一滚,隐蔽在沙发后面。白珊边开枪边向沙发快步走去,却被沙发后迅速弥漫起的一团蓝白色浓烟瞬间遮住了视线。她立刻停住动作,她见识过刹那的本事,怕发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反遭偷袭,便静静立在原地,一边用手掩住口鼻,一边用枪瞄向先前刹那的位置所在,警惕地注意着敌人的动静。

刹那拉开烟幕弹时已看到白珊的手枪就在离她不远的地上。趁烟雾的掩护,她缓缓伸出脚去勾那把枪,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

“阿嚏!”墙角传来一声巨响。把两个全神贯注的女人吓得一愣——纲田醒过来了。可能是身体太过庞大,麻醉药的剂量只够让他昏迷不长时间,也可能是浓重的烟雾刺激到了他,总之,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条曲线玲珑的长腿。浓烟滚滚,相扑手看不清对方究竟是谁,只知道那是条女人的腿,而一想到是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他就一肚皮火,伸手抓住那条腿,狠狠发力,打着横把刹那扔了出去。

刹那被结结实实甩到墙上,只觉得眼冒金星,浑身疼得像散了架,一句“蠢货!”脱口而出。

这句“八嘎”立刻让相扑手分清了敌我,他惶恐地说句“对不住”,挣扎着想站起来。白珊听声辨位连连扣动扳机,几声枪响后,纲田重重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蠢货!”眼睁睁看着那座肉山缓缓倒下,把自己差点就勾到的手枪完全埋没,刹那绝望地咒骂,不过这次她没有骂出声来。正准备去尸体下面摸枪,只听“砰”地一声,套房的大门被踢开了。

按照计划,杜立在通报刹那上楼的消息后,就在停在侧门的,军统香港站提供给他们的车里等候,接应行动结束的小组迅速撤离。不料那女人都上去半天了也不见贺振良他们出来,他等得焦躁,下车张望时,竟看见阳台有烟飘出来。心中大叫“糟糕”!飞奔着跑上楼来支援。听到屋里几声细微的枪响。这种挂了消声器的“马牌撸子”(勃朗宁M1903手枪)发出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因为这款枪正是他们小组的配枪。便果断地一脚踢开门后闪在一旁,向屋内大声问道:“什么情况”?

白珊怕暴露位置没有回答,只机警地端着枪,等待空气对流吹得浓烟散开些,好杀了那女人给袁伟报仇。

浓烟迅速变得稀薄,白珊看清了屋内的状况——客厅里只有袁伟和纲田的尸体,却不见了刹那。她不知道自己的枪被相扑手压住,看地上只有袁伟的枪,便以为枪已被刹那拿到,又看到那个方向上浴室的门开着,更加不敢大意,平举着枪缓慢迈步走向浴室,一面小声喊杜立进来。

杜立举着枪小心地进来,见贺振良和袁伟都倒在地上,忙问:“什么情况?”

白珊瞄着浴室的门,咬着牙说:“敌人厉害,小心点。”

杜立也不答话,只向右跨出一步,两人立即组成了一左一后的攻击队形,小心翼翼地进了浴室。只见浴室里窗户大开,却空无一人。杜立走近窗口向下看去,正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飘然落到地上,像只降落在晨曦中的椋鸟。白珊却只是报仇心切,一见对方逃了,转身就要追下楼去。杜立一把拽住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问:“干嘛去”?

“放开我!我去给袁伟报仇!”白珊倔强地瞪着他,一面用力想甩开他的手。

杜立没松手,只是冷静地看着自己失控的战友说:“带上人。赶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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