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隽、南宫胜寒、藏真心三人是在八月初三的午前回来的,这三人回来时赶回一套新的马车,连同陈至从知风山骑来的那匹灰鬃儿马都没带回来。
理由很简单,把纪四爷绑了后,三人再没回到建安城中客店取回原来马车的余地,就连这套马车也是好不容易寻了处镇子,花了百两银子才盘下,比马车的本来价值可要高出不少。
三人回来的时候,南宫寻常的反应是先喜后惊,只草草问了几句为何不回信鸽的消息,这点三人也奇怪,他们并没接到后来的信鸽来信。
这之后,南宫寻常就改摆一脸忧色,横竖也不肯解释原因,只让三人连同这条绑来的“舌头”一起等着陈至回来。
陈至午时过了一小会儿才回来,他翻身下马就先要水要食,哪里有平常那股镇定自若的作风?
不怪陈至,经过这一次临时促成的“水月仰天”私会,他上次用食已经是昨天的踊食,加上左臂带伤消耗更甚。
看他回来时候的样子,“三不治郎中”张郸得出一个结论:陈至那“孽胎”异能加速回复伤势的旁带作用需要足够的体力,发动过程中体力消耗之剧平时虽不显眼,在经过太久不吃东西却明显显露出来。
秦隽等三人只好在容栖客栈的大厅等着,陈至从后厨踱来的时候,干脆是手里捧着个碗,碗里只装烧滚的水冲着面粉和盐巴的面糊。
看到自己老弟这副模样,秦隽哪管正事,先问起来:“你这……也吃得下?”
陈至答得有理有据:“比之在通明山庄里时,平卉姐做的饭要容易下些。”
秦隽没法反驳这句,这毕竟是两人切身的经历。
藏真心只勉强试过一次毛平卉的手艺,她因为颇喜欢毛平卉的性子想替毛平卉说上两句,话到嘴边记忆中的味道也如同到了嘴边,任她金句满腹,想好的词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毛平卉在炊事上可谓创意无限,将“凑合”和“自作主张”发挥到了极致,往往是有什么就用什么,也不管味道合还是不合,做到一块去。
一道糖醋鱼,毛平卉也往往可能会加入苦瓜和蘑菇,毛平卉的个性又不耐等,加进去蘑菇的时候就是是用干制的也不会去先泡开。
就在知风山通明山庄里,能够面不改色吃下毛平卉手艺的,也不过“试剑怪物”凌绝和工房主事二爷凌泰宁两人而已。
至于毛平卉?她有股不服输的气,你看她吃自己饭食的表情也不自然,可只要别人也得吃下去,她就能一句话也不多说,好像自己刚用了顿寻常的饭食一般。
既然陈至能够喝这碗面糊,秦隽也只好不说什么,于是开始就着重点说这次自己等人在建安的见闻:“我们抓回来条‘舌头’,我想南宫大盘子也跟你说过了。”
“嗯,”陈至喝下面糊边接话,他确实在意此事:“是缕臂会的人?什么分量?”
“分量应该不轻吧,这人在建安城里暗中经营了座赌坊,想要做什么可能涉及江湖的事时整个建安城里他相熟的其他缕臂会成员也都是聚了后在那处赌坊的后院商议并且行动。
在我们撕破脸皮动手的时候,保护他的光修炼者就有五个人,其中还有三四个好手。
曾经有人想过在必要关头给他灭口,所以我想他在缕臂会的分量绝对不会轻了。”
南宫胜寒则也在这时帮腔:“是,确实很夸张的阵势,本来是他通过不知道什么人反过来把秦隽的底细套出来设局,
好在聚集起来的家伙们成色还没到能拿下我们。
到了最后,除了秦隽受些伤,我和藏姑娘分别挨了一刀,他们那边可算是给打的七零八落。
想要灭口的有两人,一个死了,另一个应该是逃了。”
藏真心则负责补充其纪四爷的身份来:“这位纪四爷在建安城安居多年,日子应该是向来过得平稳。
秦隽的发小姬坤也在他府上做事,事情出了后这纪四爷让手下把那位姬坤打成个血人。
姬坤伤势虽然重但是张大夫刚才也看过了,性命能保下,除了多少破相以外应该无其他的大碍。
我们一时不知道如何安置,就把他也带来了。
留他在那里,那其他纪府的或者缕臂会的早晚也会寻上他对他不利,这方面陈至你一定要想个办法。”
陈至面糊还没喝下去三分之一,思前想后觉得秦隽等人抓来这么条“舌头”实在太是时候,这时候带回来这位纪四爷,处理不善可能会有各种意外。
本来陈至和南宫寻常的打算是最晚正午就要集体去向玄衣卫谈共同针对“切利支丹”一事,纪四爷就算掌握着缕臂会的十足罪证,此时才出现却太过急促。
如果不能短时间撬开纪四爷的嘴,不能提前把握他的所知到底具备何种价值,这张牌就算亮给玄衣卫,之后是否还能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尚且是未知之数。
如果藏起来纪四爷等问清楚再考虑如何去用,这位纪四爷反而会明白自己的价值,到时候他有意拖延,这张牌还是保不住。
“水月仰天”私会上,陈至“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其实已经是暗示自己掌握着玄衣卫不能掌握的底牌,以此要求玄衣卫越俎代庖先过殊胜宗赐下“锋牒”,便是日后分化殊胜宗和玄衣卫合作的前提。
可如果玄衣卫发现南宫寻常这一方持有的底牌中居然有一张是自己可以撬动,夺到自己手中的,那以那位背后的腾蛇寨寨主藏身暗处运筹帷幄的作风怕是会试图平衡殊胜宗和南宫寻常一方的作用,以便同时控制住两方。
陈至觉得,如果要撬开纪四爷的嘴,恐怕合适的时间也只剩下这一天之内而已。
“嗯,这件事我知情了,如何让他开口我会想办法。
你们先行歇息,稍后我们会集体开拔,前去和玄衣卫驻在‘切利支丹’据地外的所在。
你们也要在场,因为我们之后可能回不到容栖客栈中来了。”
这话一出,南宫胜寒如蒙大赦,抛下一句:“我这就去歇息了。”
南宫胜寒自顾自先一路跑去房间,藏真心久违地掏出一味药草进嘴里嚼起来,这几日她为了伪装身份几乎是强撑着,也不知道是在赌桌上多少能亢奋神经还是怎地,居然也能撑足很长时间醒着。
到回来问到张郸,张郸却说亢奋确实可以让藏真心清醒,这法子却和静养调养完全两个路子,事后反而可能因为伤神留下后症,她才决心再用回张郸教的法子继续疗养。
秦隽倒是仍有话问:“我听南宫大盘子说过你们去那什么‘桃源乡地上天国’之事了,不过细节不多……算了回头总能亲眼见识到。
这次回来,那个姓张的骗仙郎中和那位捧管自己那‘狗剑’的廖兄神情都有所不同,中间肯定有点我们该知道的变故吧?”
“三不治郎中”张郸和廖冾秋两人都已经说清在后续将要发挥的作用,这两人经过这事之后心境多少有所不同,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说清的。
就算要解释,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特地花时间来解释。
陈至于是赶紧继续喝掉剩下的面糊,边开口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仍相信我的做法吗?”
秦隽一愣,两人这番对答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久违了。
不过此时,确实好像是必要的时候。
于是秦隽摆正态度,再发旧问:“这是你的做法?”
“是。”
秦隽又问道:“你的做法绝对会赢?”
“当然!”
问得清晰明确,答的理所当然。
秦隽于是作结:“妈的,就该这个样子!
老弟,那中间的事交给你了,现在你就去试试能不能撬开那位纪四爷的嘴吗?”
“嗯,要试也只能是这个时候。”
秦隽、陈至、藏真心三人间的交流说是交换情报,其实做出来和叙旧也差不多。
陈至喝掉那碗面糊后,他就来到容栖客栈三层的甲子房,见到了秦隽等人特地从建安城抓回来的“舌头”。
纪四爷双脚上各有刀伤,左臂上还有奇特伤口,虽然经过“三不治郎中”张郸简单处理却还是如同残废多年一样凄惨。
陈至进门之时,只能左右蠕动的纪四爷先是盯了一会儿,随后便脱口而出:“‘闭眼太岁’?!”
陈至点点头。
秦隽所说不假,这人既然打探到秦隽身份同时也听过自己的名号,甚至可以从形貌上判断出陈至身份,当是能够接触到缕臂会最为关要人物的身份。
陈至在纪四爷的目光中默默坐下,他从纪四爷的眼神中看出了狠毒和不忿,以及或许是因为伤势遗留的痛苦。
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十分复杂,陈至觉得此刻这人的情绪定会压过理智,哪怕进行拷问也会因为情绪主导而对抗到底。
陈至双眼“紧闭”,纪四爷盯着他一会儿,从他身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陈至并不急着开口,他要等,等到其他的情绪压过这人的对抗心的一刻。
萍水连环寨那位总瓢把子说陈至是“猜心怪物”,陈至自己倒是真希望自己有猜心的本事,那么一切都会容易很多。
陈至首先摆开神秘态度,完全无视纪四爷,只是把手伸向桌上的茶碗。
每个客店都会给客人备上茶水,就算容栖客栈因为整个给盘下来,百花谷刀手倒是自觉会备下这些。
这茶水横竖纪四爷也无法享用,陈至要用来冲掉口中那股半生不熟面粉腥味,正好合适。
陈至在等纪四爷的神情变化,纪四爷则在等陈至开口。
这是场忍耐的游戏,谁先不能再忽视对方的存在,谁就是输家。
陈至进屋一刻多之后,纪四爷虽然在心中扔不承认,却先显出败象。
因为他先开了口:“你们抓我过来,无非是想知道缕臂会的事!!
哼……哈……你们……简直胡闹。
缕臂会不是简单的组织,你们用江湖人的眼光是横竖看不出来它的底蕴。
你们杀了我,缕臂会会照顾好我的家人,你们就算留下我,也只是静等缕臂会把我、把我救出去……
到时候我会笑、笑!!!我、我会看着你们一败涂地然后笑着看你们吃泥!!”
陈至看也不看纪四爷一眼。
人到无法自保的处境,先行的话往往也是保护自己留有余地。
纪四爷到底是凭自己的本事发家的大豪,他甩出自己知道缕臂会内情这一点来保护自己,话虽然听着想寻死,却是要引陈至思考留他活下来的价值。
击破他的心理防线,陈至才有机会听到想听的一切。
陈至明白,如果想要达成这一点目的,自己首先要做的是惜字如金。
又等足一刻,纪四爷的想法变换得其实十分精彩,他见“闭眼太岁”陈至不接话,一会儿觉得这人早有主张将自己交给玄衣卫或者什么其他势力,一会儿又觉得说不定是这人分量不够,不足以和自己谈判,只是暂行看管。
纪四爷没发现,他此时所发的无论哪个猜想,都颇有侥幸的心理混入其中。
这些“侥幸”就是陈至想等的东西,“侥幸”为困境中人自然而发,天然是困境中人心中坚强壁垒的蛀虫。
击破这些“侥幸”,这份坚强便生缝隙。
于是陈至再三确认纪四爷不时闪躲的眼神漂移之后,终于开口,开口首先就是一句话:
“我需要一个人,代表缕臂会中的不满者向玄衣卫投降。”
“什、什么?”纪四爷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暗示着陈至要在这种事态下保住缕臂会的基本组织结构,甚至还要自己来促成这个缕臂会的一线生机。
“不、不可能……‘切利支丹’和缕臂会这些年的往来和作为……玄衣卫和殊胜宗不会允许缕臂会事后仍然存在!”
陈至的语气平淡而坚定:“如果只有玄衣卫而没有殊胜宗,如果玄衣卫在针对‘切利支丹’的过程中犯下不得不弥补的错误,他们就会考虑保留一条缕臂会的活路。”
陈至属意的趁机接管缕臂会者还是庆家新主人庆栾, 不过除非到了时机已经太晚的时候,否则纪四爷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万蚁蚀堤,溃在一瞬,陈至话语中暗含的种种可能自然和纪四爷的脆弱和“侥幸”结合,暗暗孕育粉碎那处辛苦支持心灵的精神堤坝的巨大力量。
纪四爷的呼吸急促了一小阵,再开口时候,他感到解脱和平静:“……缕臂会聚揽江湖闲散力量,准备在吴郡直接兴起一支乱民。
缕臂会首席认为,乱民一起,应该有机会派出高手暗中联络‘切利支丹’说服他们转移阵地。”
“切利支丹”无法离开“秘境”,看来无论这位纪四爷还是那位缕臂会首席对“切利支丹”的了解都不够深入。
陈至仍没摆出满意的神情,纪四爷一吞口水,再次补充:“缕臂会的首席就、就是当今扬州刺史黄现的二叔黄坚,他也是粮行的龙头人物。
之前那、那场扬州涝灾之时他还是淮南粮行的老板,之后虽然退隐,淮南粮行仍在他的手掌里,只是具体事务交给他、他手下的大掌柜打理。”
说到这里,纪四爷仍然看不出这“闭眼太岁”闭着的那双眼中到底是藏着什么心思。
如果连一个人的眼睛都看不到,就更别说看出他的眼神、心思。
陈至直接起身离开,放纪四爷一个人在房内继续猜测。
陈至得到的消息已经够用,他倒是乐意让纪四爷继续猜下去。
有人说他是“猜心怪物”,他也发现自己并不太讨厌“猜心”这种游戏,甚至挺喜欢让别人来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