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铃……
车间下班铃声终于打破了一夜的繁忙。
夜班工人们鱼贯走出车间,像下雨时出门纷纷止步门口撑伞一般,忙碌了一夜的老少爷们掏出工装口袋里被汗水沾湿的烟盒火机,驻足点烟。
被挡在后面的郑强使劲往前挤了挤,钻出空气污浊的车间,摸出手机,小丽的照片被他设为屏保,每次打开屏幕,那张溢满温柔的脸蛋总让他身心为之一振。
再干一年,就可以回莫安娶你了。
打开音乐播放器,《不要爱别人》,今天路上就听这首。
钥匙插入,拧开,捏离合,点火。
淅、淅……轰…突突……
新摩托车的声音真心好听。
郑强跨上摩托车,塞上耳机,一把油捏起,车子缓缓从人群中驶出厂区大门。
车子一路飞驰,陆川大道上的路灯还没熄,伴着晨光,橘黄的灯像星星一样挂在头顶。
前面有辆三轮车翻倒在路边。郑强捏了把刹车,减速靠近。
三个身影蜷在地上,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不远处,大大小小地零落着几块碎片。
郑强慌了神,车没停稳就翻身下车,摩托车摇摇晃晃摔在路边马路牙子上。管不上这么多,他跌跌撞撞冲到伤者身边,男孩大概十岁左右,浑身是血,已经昏迷,身边的蓝色小书包沾满鲜血;女孩七岁左右,右手耷拉着,好像脱臼了,左腿还压在三轮车下动弹不得,无力地抽泣着;女孩前面是一个平头男子,头发被鲜血染紫了一块,血液在发丝上凝固,鲜红的生命气息正在慢慢暗淡。男子蜷缩着身子不住地颤抖,气息微弱。
“喂!喂!兄弟,醒醒!”郑强试着推了推男子,毫无反应,倒是身边的小女孩张着小嘴开始哭喊:“爸……爸爸!呜呜……我好疼!”郑强回过头去,女孩穿着被血染红的白校服,左手托着地撑起身子,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看着他,两行泪水不住地往下淌。
现在是早晨5点,四下无人。
手机!
郑强猛然回过神来,报警!赶紧救人!
1!1!0!
“您好,湖滨特区110指挥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救命啊!!有三个人躺在地上,在陆川大道上!好像是被车撞了!快点来救人!”
“先生,请保持冷静,请你看看身边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或企业,陆川大道很长,我们需要具体位置。”
“呃,呃,就是有条过马路的口子的地方,没红绿灯!”郑强环顾四周,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另一边,小女孩的哭声又渐渐弱下去……
“请您说个周围具体的建筑名称,不然不好找。”接警员仍在确定位置。
“哦!有了!有了!辉煌寝具!”郑强站起来,发现了左侧路边耸立着一块厂牌。
“好的,120需要吗?”
“需要!3个人呢!都很危险!”
“好的,请您原地等待,交警很快会到现场!”
快点!快点!郑强捏着手机,原地打转,心中焦急万分。
“叔叔,帮帮我……”女孩弱弱的喘着气,求生的意识压住了恐惧,向郑强投去楚楚可怜的目光。
“乖,不要乱动,叔叔这就帮你……”话音未落,郑强就已冲到三轮车边,用力地将车抬起。“来,把腿抽出来……”
“啊!”女孩动了动腿,立即痛苦地叫了一声,“好疼,动不了……呜呜……”
肾上腺素是人体无穷潜能的激发器,危急时刻常常让人自己都不信能有这么大力量。郑强单手撑着三轮车,另一只手护住女孩腿部,将自己的腿垫在三轮车下,然后腾出手来一把将女孩推出了一些,女孩的腿终于离开了三轮车的阴影,在晨光下,破烂的裤子染着丝丝血迹,大腿已经被压得青紫肿胀。
“呜呜……啊……”女孩放声大哭,但是因为体力不支,很快就又变成了抽泣。
远处,急救车和“坦克”的警灯闪着刺眼的光出现在地平线。
郑强坐在地上怀里躺着失魂落魄的女孩,不住地向远处招手……
两辆急救车一前一后停了下来,担架员和医生迅速冲下车,将伤者一一抬进车内,阿良和我几乎同时打开“坦克”车门,飞奔过去帮忙,小王走下车,刚从雨前市局调来没多久的他没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做。他是民警,我们没法要求他怎样做,也没空去管他。
伤员全部被送上救护车,两辆120急救车鸣着笛一路逆行而去。紧急情况下救护车可以不遵守交通通行规则。
小王刚刚缓过神来,正在勘查现场。
“你报的警?”小王问郑强。
“是。”这个裤子和袖子沾着血迹的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回答。
“阿良,33,现场照片拍一下,现场图……”小王抬头看到我们俩已经在拉皮尺、拍照片时,他住了嘴。
“33,前面有碎片,应该是肇事车的。”阿良提醒我。
“小王,小王!听到请回答!”“坦克”的对讲机里传来老李的声音。
“听到,老李。”
“你跟阿良留在现场继续勘查,我现在跟叶茂去你那换33,我们要去医院一趟,刚才120的刘大夫给我打电话,人快不行了。”
我资历不老,面对这种重大事故老李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派了叶茂这个事故分队身经百战的老辅警来替我,而我则开车带着老李一路赶往医院。
湖滨人民医院刚刚开门,看病的人们陆续走进大门,早高峰开始了,上班的车辆和看病的车辆在门口堵上了。
我们一路警灯闪烁,不停摁警笛。前面的车队没有丝毫动静,我们被堵得水泄不通,进退不得。
“我操!”老李无奈地骂了句,走下车,“33,我先走过去,你把车停好!”
等我终于挤过车流,停好车冲进医院抢救室时,只见老李和护士们围在一张床边,默默无语。
两边的床上,分别躺着受伤的男孩和女孩。男孩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已经包扎过了,心电图显示心跳和脉搏都很弱,血压虽然稳定了,但很低。女孩的情况乐观些,右手脱臼,左脚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神志清醒,躺在病床上,小脑袋朝着爸爸的病床看着,红红的眼眶里,晶莹的泪水打着圈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爸……爸……医生……爸爸……”女孩艰难地开口。
一名护士转过身来,眼神中充满了惋惜,眼眶红红的,似乎强忍着泪水。
“小佳乖,爸爸睡着了,别看,我们看那边好吗?”说着,她用身体挡住女孩的视线,扶着她幼小的头,轻轻地别过去,女孩很听话,小手攥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坚强地咬住下唇,倔强的泪水还是从紧闭的眼中不断涌出。“小佳,你很棒,爸爸睡着了,你也睡一会儿吧,听话,阿姨守着你呢,乖。”护士对着女孩的耳朵轻轻地说,一颗晶莹的泪水打在了女孩脸上。
与此同时,主治医生轻轻扯起被子,缓缓拉过了男子的头顶。
“周兵,男,35岁,死亡时间,6点35分,死亡原因,颅骨骨折,颅内出血。”
“警官。”老李身边的护士填好了单子,小声地叫了他一下,将撕下的副本递给他。
一整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发呆,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那个叫小佳的女孩极力忍耐着不哭的表情,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王八蛋!我不禁轻声骂肇事逃逸者了一句。
正在对面鼓捣打印机墨盒的石鑫被我吓了一跳,关切地问我:“怎么了?一上班就看你神情恍惚,鬼上身了啊?”
“放屁,我没事。”我答道。
“神经,给你看样东西,花了我好多心思呢。”石鑫放下墨盒,用纸巾擦擦黑乎乎的手,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四轴遥控飞行器。
“没空看你的小发明。”我毫不买账,看向窗外。
“快完工了……操,没兴趣算了,不识货!”见我没理他,石鑫骂了句,继续鼓捣他的墨盒。
手机响了,是阿良。
“33,操!我真不想说了,***这二货!”
“小声点,骂民警你要死啊!”
“我现在在外面,操!刚才那个人,郑强,就是抱着女孩的那个,他就是个过路的啊,那些碎片明明是卡车的,这丫的小王竟然把他当肇事者,还让我这把人家摩托车拖停车场去!它说摩托车也有撞击痕迹,而且如果不是他肇事,干嘛留在现场救人……我操!这都什么逻辑!”
我顿时语塞,***,一级警员,两个月前刚转正。
“他刚干这行,没经验也正常。”我说。
“操,那也不能乱说啊,郑强一直否认,他直接把人带单位了,都不许他解释!我说咱先调查起来,让他留个电话吧,你猜他怎么说‘你跟他认识吗?想保他直说。’我操!我是那种人吗?”阿良越说越激动。
“行了,别抱怨了,调查出来还人家个清白也好。”我说。
“清白?郑强别投诉我们就谢天谢地了,你知道吗?郑强身上没带证件,小王一张协查通告直接发人老家派出所去了!又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那边的警察会直接去找他老娘,你说谁受得了这种冤枉气!”阿良气鼓鼓地挂了电话。
办公室窗户正对大门,一辆左前侧保险杠破损的垃圾转运车缓缓驶入大门,在事故处理大厅门口停下。从副驾驶里走下一名中年妇女,身穿睡衣,脚上红色拖鞋很破旧。
她对着驾驶座方向指了指,似乎生气地骂了几句,然后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蓝色清洁工制服的男人一脸无奈地爬下了车,中年妇女立即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往大厅走去。
五分钟后,事故分队的消息群在手机里炸开了。
“早上那个逃逸的来自首了!”
“是个清洁工!”
“被媳妇拉过来的!”
“操!我就知道!这回小王没话说了!”
最后一句是阿良发的。